过了会儿,苏淳雨双眼迷离满脸酒意地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道:“哥,你,你今儿咋回来那么,那么早,先前路过志超哥家门口时,还听着,听着你们划拳的声音了。我寻思我这回来得够早了,没曾想你倒是先,先回来了。”
苏成脸色一沉,斥道:“话都说不利索了,滚回屋睡觉去。”
“哎,哎。”苏淳雨咧嘴讪笑。
陈秀兰起身给二儿子倒水,一边心疼地说道:“喝点儿热水,醒醒酒再睡吧,你才多大,也学会喝酒了,唉。”
“我都上高二了,我哥,我哥那时候都,都……”
“嗯?”苏成一瞪眼。
虽然苏淳雨喝得有些高了,可到底不敢在父亲的虎威前借酒撒泼,也不敢耍他那点儿所谓的叛逆期作风,耷拉着脑袋嘿嘿傻乐着拿了把小凳子坐到哥哥身边,道:“哥,明儿初一起五更呢,咱,咱们的习武锻炼,能放放假不?”
“原本我想着明儿不用练,可看你今晚喝酒有些多,所以明早得打拳醒酒。”苏淳风笑道。
“亲哥哎!”苏淳雨故作哭天抢地状。
苏成正要发作,却见妻子瞪了他一眼,心想二儿子平时表现也不错,大过年的撒撒欢算不得什么,也就作罢。
陈秀兰给他们爷三个倒上水,一边收拾着桌上包好的饺子和面盆案板等用具,一边说道:“淳风啊,你这当哥哥的教啥不好,偏生教你弟弟学武,他不想学就别学了,学那个有什么用?就小雨那性子,不学武在外面还能老实点儿不惹事,真要是学了武和你这当哥哥的似的那么能打,他指不定在外面惹多少事呢。”
“可不是嘛。”苏淳雨故意哭丧着脸说道:“哥,你看你在京城犯了事,咱爹咱娘还有我,多担心啊,所以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我还是不学了。”
苏淳风眯着眼笑道:“不行。”
“娘,爹……”苏淳雨像个孩子似地求救,苦兮兮地说道:“你们倒是管管我哥啊,他这,这不是把我往犯罪的道路上逼吗?”
苏成和陈秀兰就都忍俊不禁地乐了起来。
苏淳风考虑到父母亲的担心,便笑着解释道:“我教你习武打的是太极拳,而且注重让你持之以恒,是因为常习太极拳,可以陶冶人的心性,祛除浮躁之气,潜移默化中会让你的心性越来越稳重,遇事能够忍耐不易冲动,而不是教你去与人好勇斗狠。”说到这里,他看向父母,认真地说道:“习武先习德,在传统中是这么讲,但民间大多武术、格斗术,追求的还是一种激进化的格斗搏击实战效果,不但不能修身养性,反而会激发一个人的戾气,让人心性更加急躁又好勇斗狠。所以传统武术流派中,武术大家在收徒时,都会先查看其人品行道德,若是从小收徒,多半会言传身教注重武德的培养。只可惜到了现如今,这样的道德传承几乎已经很少,人们更多的是注重金钱利益了,实在是可惜可叹。”
若是换做常人,多半不愿意听苏淳风这般唠叨。
不过苏成和陈秀兰却是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满脸笑容——到底是在京大深造的儿子,说话硬是有文化水平,头头是道啊!
第448章 你不敢,我敢!
爆竹声中辞旧岁,吉祥年里贺新春。
就在苏淳风和家人团圆在一起,开心地聊着天,看着春节联欢晚会守岁的同时,十几里外的东王庄村,王启民家烧着蜂窝煤的东屋里,一老一少也在包着饺子,看着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
一老,一少,穿着朴素得有些土,坐在低矮的小桌旁。
小桌上放着短擀面杖、面板、面盆……旁边的敞口簸箕里,整齐地摆放着包好的饺子,还在缓慢却不断地增加着。
炕头贴墙的柜箱上,放着两套过年新买的衣服。
靠外侧一套,是那种全身从上到下包括鞋子一百块钱足够买到手的衣服——就这么便宜的新衣,还是今冬刁平每个周末和放了寒假后,跟着东王庄村的成年人下地挖藕挣了七百多块钱,然后自己跑到镇上买来的——他自己的衣服连鞋子一共花了九十八,给师父买了一件大衣,一条裤子和一双棉皮鞋,花了三百六。
包完饺子,王启民坐到炕头上,点了颗烟,一边神色和蔼地看着刁平忙活:“平娃,又过年了……”
“嗯,过完年我就十五岁了。”刁平把桌子和饺子等物事收拾好,又到炉子旁把水壶拎下来,拿了火钳换蜂窝煤,一边说道:“师父,我寻思着过完年干脆退学算了,反正我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好,也实在是跟不上,倒不如跟着村里那些大人出去干活挣钱,既能够养活咱们,又不耽误我的修行。”
气色不错的王启民笑了笑,温和道:“省吃俭用,我那点儿工资钱够咱们花,你踏踏实实修行,学还是要上的,再不济也要混个初中毕业。”
刁平从小就没上过几天学,在西山县龚虎家住着的那些日子里,由龚虎托人安排勉强进入了小学五年级跟班,虽然有王启民帮着补习功课,可已经算是大龄的刁平在班里那帮孩子们中间自己都觉得害臊。后来和王启民回到东王庄村后,王启民借来了小学书籍,在家中辅导他恶补了半年的文化课程,去年王启民凭着自己在东王庄乡中学里还留有的那点儿情分,走后门让刁平升入了初中。
只可惜,刁平的学习无论如何都跟不上。
成绩很差。
其实王启民心里清楚,刁平这孩子极为聪明,如果真用心学习的话,在不耽误修行的前提下,他即便是拿不到多么优秀的成绩,也不至于每每考试都落在全年级的后十几名。而刁平不好好学习的原因,除了他无心学习文化知识,一门心思要修行术法的原因之外,主要就是这孩子故意想要用学习成绩差,来说服王启民让他退学,从而摆脱在刁平看来纯属浪费时间的学业。
一年破三关入第四境,刁平在术法修行方面的天赋绝对堪称百年难遇。然而自春末入净体初之后,这都要过年了,前几天刁平才勉强在师父的辅助下迈入了净体中期,这让刁平的内心里愈发焦急——师父说不入炼气境,不得入江湖。而术法修行越是往后,境界的提升愈是艰难犹若跨越鸿沟天堑,如果当前修为进展就这么慢,那什么时候才能入炼气境,什么时候才能入江湖为父母报仇雪恨?
所以他愈发不想上学了。
“师父……”刁平犹豫了一番,略显无奈地说道:“我听您的。”
“知道你心里着急。”王启民和蔼地招手示意刁平走到跟前,然后抚摸着他脑袋上短短的发茬,道:“你的术法修为境界提升之快,在历代的奇门江湖中,已经堪称是突飞猛进极为罕见了,想想为师如今多大年纪,才不过是炼气中期。当然,你不用担心,师父不如你的天赋好,你二十岁之前肯定能入炼气境。”
刁平低着头,道:“上次听龚伯伯说,苏淳风在京城杀掉一个名副其实的炼气境高手,说明他已入炼气境。”
“是啊,他过完年才二十岁。”王启民微笑道:“但你,比他强。”
“真的?”
“嗯。”王启民摆摆手,似乎不大想提苏淳风,岔开话题道:“师父让你上学,其实是希望你能在学校里安安稳稳地度过净体期,因为你现在即便退学,可修为在净体中期稳固下来,以及接下来再进入净体后期时,身体不可避免地会极为虚弱,就算想出去出苦力干活儿挣钱,你也干不了。”
刁平道:“那我就在家里闭关修行,直到突破净体迈入固气不好吗?”
“人言可畏啊。”王启民柔和地说道:“我退休居家,你再退学,又不出去干活儿挣钱,咱们一老一少就在家混吃等死,你说村里人会怎么看咱们?”
刁平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还小……”
“哦。”
王启民忽而笑道:“不说这些了,平娃,想家不?”
“就在家里,不用想。”刁平挠挠头,露出一抹少年郎的淳朴可爱表情,随即神色一黯,道:“记忆里小时候的那个家,就只有爹娘和妹妹,可他们都不在了,我对那个家也就没什么念想了,至于报仇的事情,大过年的我不想去考虑。”
“好孩子。”
王启民深吸了一口烟,略显混浊的双目打量陈旧的屋内,视线最后落在窗户上,似乎能看到外面漆黑的夜,能看到几年后的奇门江湖——从这个普通到寒酸的农家小院里走出去的刁平,必将在范围覆盖全国的奇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血雨腥风。
传说中的诡术,诡术传承者,也必将震动江湖!
势不可挡!
历史,将在身为刁平师父的诡术传承者王启民手中,改写!
思绪至此,王启民心潮有些激动的澎湃,混浊的双眸中隐隐然有泪光闪烁——他想到了自己的师父,那位临死前面露无奈之色,长长叹出最后一口气的老人。
……
……
今年的大年初一,苏淳风和李志超二人在外面拜年走家的户数,比之往年少了许多,差不多有百分之七八十吧?也难怪,初中毕业都好几年了,许多当年并不算牢固的友情就会渐渐淡化,而且是来自于双方的淡忘。
所以上午十点多的时候,苏淳风和李志超就已然驾车来到东王庄村。
俩人先去赵山刚家里给其母亲拜年,然后李志超留在那儿和赵山刚唠嗑,苏淳风独自步行去了王启民家所在的小巷。
院门破旧未换,只有张贴的春联洋溢着些许新意。
狭小的院落里,收拾得很干净,连一丝积雪都没有。
苏淳风走进院子:“王老师在吗?”
“在了。”屋内传出王启民的应答声。
苏淳风走到堂屋门前,掀开厚厚的棉帘走了进去,正对门的堂桌前,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放着一块麻袋布片,方便来拜年的人下跪时不至于弄脏了裤子。王启民从里屋走了出来,满脸慈祥和蔼的笑容:“淳风啊,来了就行,不用跪。”
“一年一次,应该的。”苏淳风恭恭敬敬地双膝跪下,俯身,磕了一个头!
和去年一样,实打实磕头拜年!
“快起来,快起来……”王启民赶紧伸手扶起苏淳风,领着他往里屋走:“到里屋暖和暖和吧。”
家里面,就只有这一间里屋生了炉子,既取暖又用来做饭。
苏淳风走进去的时候,穿着过年时新买的深蓝色夹克和黑裤子、黑雪地棉鞋子的刁平,正站在窗台下的小桌旁,忙活着切菜、切肉。炉子上的大锅锅盖缝隙间不断地蒸腾出袅袅喷香的热气,想必里面是丰盛的鸡鸭鱼肉之类的食物。
“平娃很懂事。”苏淳风坐到炕沿上,和王启民闲聊般随口夸了一句刁平。
“是啊,年前跟着村里人去挖藕,挣了些钱还给我买了这身衣裳。”王启民就像是大多数的老年人一般,喜欢在外人面前炫耀自家的晚辈多么多么孝顺,一边说着还一边老怀安慰般抬手摸索了一下自己穿着的深色大衣。
苏淳风点点头,眼神温和地打量了一下已然转过身看向他的刁平,一边掏出玉溪烟递给王启民一颗,两人各自点上,苏淳风把整包的香烟放在了炕边。
刁平眼神凌厉,没有丝毫怯意地盯视着苏淳风,忽而开口道:“将来我一定比你强!”
苏淳风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这句话听着怎么就和电视上的一句广告台词那么像呢?他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和声道:“努力吧。”
“平娃,没礼貌!”王启民斥道。
刁平低下头。
苏淳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平娃天赋资质绝佳,不过修为进展太快,是时候该压制下了,欲速则不达啊。”
“嗯。”王启民点头,道:“你的进展也很快。”
“至少心境跟得上。”
“我听说了你在京城的一些事情,有些难以置信。”王启民神色间流露出疑惑之色,道:“你难道不担心,被人察觉到什么?”
苏淳风稍作思忖,瞄了眼刁平,道:“您都告诉他了?”
王启民认真道:“是的。”
“平娃。”苏淳风的目光正视向刁平,道:“我不把你当小孩子看待,所以现在想问问你,你如何看待自己所修行的术法和师门?”
似乎苏淳风一句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的话,让刁平心中大感舒适的缘故,他抬起头,神情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敌意,但依旧保持着凌厉之色,道:“诡术至强,我修行术法第一目标是要报仇,第二就是要遵师命,尽自己的道义责任,为诡术在奇门江湖上正名!要让所有对诡术有偏见、有恶念、心怀不轨的人,知道诡术的厉害,知道诡术传承者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要把诡术发扬光大!”
苏淳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将来无论你在江湖上做些什么,在不影响到我的利益,或者说,没有威胁到我的友情、亲情等情况下,我不会去制止你。”
“你最好别阻止我做事。”刁平冷笑。
苏淳风本想再警告刁平,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无条件地尊师,但想到上次王启民对他说的那番话,忽而就觉得这样似乎对刁平不公平。譬如如果将来王启民为了让诡术在江湖上正名,要亲手杀刁平的话……被利用了的刁平,难道为了尊师就不能反击自保吗?
思及此处,苏淳风选择了沉默。
刁平却语带嘲讽和鄙夷地说道:“苏淳风,你是一个胆小鬼!”
苏淳风歪头,不生气,却有些诧异地看着刁平。
“你既然修行了诡术,却不肯做诡术传承者,这是忘恩负义,大逆不道,有违师门!倘若你的师父还在世,那我会连他一同瞧不起,如若他已经过世的话,那我真替他可悲,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刁平似乎受到王启民的思想教育熏陶后,对于这种事情有着极端的理念信仰,他冷笑着极为自傲又有些大义凌然地说道:“将诡术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本就是身为传承者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也是道义所在!苏淳风,你害怕身为诡术传承者会被整个奇门江湖排斥甚至追杀,所以你不敢承担道义的责任,为此不惜忘恩负义违背师门……而我,有一点现在就比你强,那就是你不敢做诡术传承者,我敢!你放心,我会听从师父的吩咐,为你保守这个秘密,但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是如何把诡术扬名与江湖,如何让诡术传承者堂堂正正地站在奇门的江湖上!”
苏淳风依然没有生气,也没打断刁平这番慷慨激昂的话,静静地听他说完之后,才微笑着看向王启民,道:“您选择的徒儿,确实不错。”
王启民颔首,神情和蔼,他并没有因为徒儿对苏淳风的指责批评而加以制止,更没有呵斥,也没有回应苏淳风对刁平的赞赏。因为他知道,苏淳风口中所谓的不错,不仅仅是指刁平的天赋及决心,而是其个人理念的决绝之态——将来一旦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时,刁平很可能真的会无怨无悔地去做一块奠基石。
“平娃,听你师父的话,记住修行一途欲速则不达……”苏淳风温和地说道:“既然要让自己肩负使命,就更要懂得隐忍。”
刁平冷哼一声。
苏淳风起身告辞,从兜里又掏出一包未开封的玉溪香烟,连同之前那包一并放在炕头上:“我不怎么抽烟,给您老留着抽。”
“留下吃饭吧,眼瞅着中午了。”王启民客气道。
苏淳风婉拒,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