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你的运气却是很有些好,我的师祖九渊先生最是嫉恶如仇,性烈若火,若他老人家没有远赴关外,你能不能有这个机会还很难说。”
※※※
很快的,林封谨就跟随着顾羡在书院里面穿行,东弯西绕了半天,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开阔的石板道。
这石板道路足可以供十辆马车并驾齐驱通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道路两边更是有鲜花绿草装饰。而石板道路则是笔直的通向了前方,到了这里以后,游手好闲的人便少了起来,见到的往往都是拿着书踱着步,在吟哦背诵的书生。
顾羡带着林封谨顺着石板道往前一直走,便见到前方的房舍渐渐稀疏,最后出现了一处小广场,在那小广场上面,赫然就有一尊雕像,这雕像外表呈现出古铜色,虽然只有两人高,雕功也是普普通通,仅能看得出来是个面目模糊的老者在持卷吟哦。
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封谨看到了这雕像以后的感觉,竟然会是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渺小了起来,简直就像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似乎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座雕像,瞬间就能够充斥自己的身心,然后整个世界都是出奇的安静,似乎在这尊像面前,除了肃穆之外,其余的任何念头和感觉都会被干脆的洗涤掉!
良久……林封谨才回过了神来,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身心都被涤荡过一般,十分清爽明快,顾羡似乎早就料到林封谨有这样震撼,所以也不出声催促,而是安静的在旁边等待,直到林封谨回过了神来,这才微微一笑道:
“林贤弟这边走,这座塑像就是本院的镇院之宝之一,孟子像。”
林封谨顿时肃然起敬,东林书院不愧当得起天下第一书院的名气,孟子像这种神物也毫无藏私的念头,直接就放在了广场当中任人瞻观受益,与之相比起来,天常书院立即就显得藏着掖着的小家子气了。
两人绕过了孟子像以后,这里的路途开始有了曲径通幽的感觉,又走了十余分钟,远远的就见到前方的一处楼阁当中有一群人,仔细一看,这些人当中多数都是高冠儒服,意兴悠闲,似乎聚集在了一起在谈论什么。
来到了楼阁前面以后,便有一名童子拦住,顾羡走了上去与之说了几句,那童子便示意让他上去。林封谨宁心静气在这里等候了一会儿,忽然发觉顾羡没有出来,然后那童子忽然对着这边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笑道:
“海公子手植的一盆春兰开了,各位大儒齐至赏花,正好要见你,还不赶快过去?”
林封谨听了以后,却是并不举步,而是看了这童子几眼,这童子奇道:
“尊长有召,你还不赶快过去,老看我做什么?难道不怕迟了被尊长斥责吗?”
林封谨笑了笑道:
“你大概也只有六七岁吧,我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还和一干顽童在河沟里面捞鱼抹虾,上房揭瓦,看到了陌生人就会哇哇大哭,从未见过我的舅舅跑来抱我,被我一口咬在手上,一个月才好……你……哎,你真是有些可怜。”
这童子一怔,能够被选来这里随侍的,都是属于那种天才儿童,可以说拿出去童生试手到擒来,便是秀才也是有很把握考中。陪侍在大儒身边,能够日日与之接触,不要说是普通人,就连那些入室弟子,身居高位的官员,一个个都对他羡慕得很。
——可是林封谨却是回忆了一番他自身的无聊生活后,却是对他说,你真是有些可怜!!!
这童儿大怒之下,想要出口反驳,却又意识到这里不是斗嘴的地方,但又发觉自己在听到“和一干顽童在河沟里面捞鱼抹虾,上房揭瓦”以后,一时间又发觉自己的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些期待。
第015章 舌战群儒
迷茫之间,林封谨已经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发觉几位大儒都在围着一盆兰花品鉴,没有人理会自己,便长揖到地,大声道:
“河仓县十八岁童生林封谨应召前来拜会各位前辈。”
林封谨这么一说话,旁人便不能无视他了,这就涉及到礼节问题,就仿佛是两国交战,双方都恨得要死,但是使臣之间会面也会互相行礼一个道理。
林封谨一揖到底之后,却也并没有做出胆怯畏惧的模样,而是直起身,很平静的看向了几位大儒。
这时候侍立在旁边的顾羡已经是惊呆了,若是他的话进来以后,一定是悄悄的站立在了旁边,等到了列位大儒赏花完毕以后,出声发问才敢回话,可是林封谨竟是这样反客为主!
这个时候,顾羡的冷汗已经冒了出来,他正要上前,旁边的一个瘦小老者已经饶有兴致的望向了林封谨,他须发如银,但是眼神就仿佛闪电一般凌厉迅捷,注视了林封谨一会儿道:
“你就是弑师的那个法家外门弟子?”
林封谨踏前一步,很坚定的道:
“还未请教尊长名讳。”
这瘦小老者哈哈大笑:
“我的名字,已经七十三年都没有提起过了,你叫我海公子吧。”
林封谨心中一动,原来此人就是被称为“万古云霄一羽毛”的海公子,乃是东林书院当中最有名的几位大儒之一,他心念闪动,回话却是丝毫不停:
“海公子前辈刚刚的话,我实在是听不懂,弑师二字,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而来。”
海公子微笑,他的笑容竟然若顽童一般,令人有天真无邪的感觉;
“天常书院不是传出消息说,法家的殷青月,天常书院的副山长就是死在了你的手下?”
林封谨淡淡地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殷青月身为副山长,不要说我,就是任何的一名外门弟子也从未听他讲过任何课程,传道授业解惑六个字从何说起??这个师字,又是从何而来?”
“其次,殷前辈的法家五刑剑术修炼通神,更是可以用秘术牵引天机星的星力入体,威力无穷,悍然斩杀南郑羽林卫九人,最后死在了乱箭当中,晚辈一直狼狈闪避,连手也没有还过,这个弑字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脑袋上面,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遭受这种不白之冤。本来我以为谣言止于智者,现在看起来也未必啊。”
林封谨词锋犀利,旁边已经有两名大儒微微皱眉,隐隐有些不喜,却还有两人饶有兴致的听他说话,这就是个人的秉性问题了,林封谨一来也打定了主意,务必是要不走寻常路,面面俱到其实就代表着流于俗套,何况唯唯诺诺本来就不是他的本性?
海公子听了林封谨的话以后,却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有一个大儒拈须微笑,对着林封谨道:
“我是郑玄,你刚刚在外面和我的童儿说了什么?竟然让他心绪不宁?他虽然年幼,但养气功夫已经略有所得,你居然能够寥寥数句破去他的心境,不要说任墨,就是边寿民也做不到啊。”
林封谨便请那位书童进来,然后将之前的对白一五一十的说了。海公子率先啧啧称奇的道:
“你为什么会说他可怜?”
林封谨很干脆的道:
“因为他的人生失去了一部分。婴儿一出生就要哭,就要吃奶,这是婴孩与生俱来的天性,而顽劣调皮,幼稚无知,嬉戏打闹,从古至今本来就是童子的天性,可是,他人生当中的这一段实际上就已经被强行剥夺消失了,所以我说他可怜。他的心境不是我破的,而是他自己的天性破的——他毕竟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总会有嬉戏玩耍的欲望!”
林封谨说的话听起来很没有道理,顾羡都很有出声反驳他的欲望,但那五个大儒听了以后,仿佛在他们的观念当中,明明是谬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意犹未尽感觉!
这是因为林封谨的思想领先了这个时代数千年的原因,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许多步,就是白痴和疯子了。所以他在天常书院说这些话的时候,便很干脆的就被看做是“怪物”“呓语”,奉承他的人顶多也只能说他“颇有怪思”。
但是,现在的林封谨来到了东林书院以后,他面前的这些大儒皓首穷经,实在已经是这个时代站在最前列的思想家了,而且林封谨还有“风雨”一联来为他铺垫,所以他说的话,至少会有人肯去深思一下,这样一来,顿时便会琢磨出那隐藏得极深的韵味来。
郑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居然对着林封谨道:
“你可不可以说得再详细一些?”
林封谨认真地道:
“各位先生可能觉得,像是顽童时候的懵懂,少年时候的轻狂这种东西,实在是对人生无益,所以说能够抛弃就抛弃对吧?但是,有没有人想到过,那本来就是人的一生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呢?没有错,怎么会有对?”
说到这里,林封谨看向了另外一位看起来就是一丝不苟的大儒,行礼道:
“这位前辈应该就是爱莲先生了,我早就听闻先生严肃方正,一丝不苟,但也曾经读到过先生少年时候的诗作:海誓山盟空相许,真情尽出皆云烟。那时候的先生,应该是风华正茂苦恋一女子而不得吧?”
爱莲先生乃是一代大儒周敦颐,他听了林封谨的询问,本来古井不波的脸容上一下子也有了涟漪,微微的叹息了一声道:
“是的……那时候,还是年少轻狂了些啊。”
他的这首词,其实只有他自己深心中才知道,乃是写给了一位有夫之妇的,两人之间的感情却是深深纠缠,此时佳人早已一抔黄土,但是午夜梦回之际,常常会想起当年的酸楚,当年的甜蜜,当年的旖旎……
林封谨又看向了其余的各位大儒,很认真地道: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先生,也都有自己的初恋,自己仰慕的女子,曾经从心中激荡而出来的冲动和天真吧?所以,我觉得,顽童懵懂,少年轻狂虽然看起来耽搁了人生宝贵的做学问的时间,但是,我们的人生也才因此而完整,我们的生命才因此而精彩!这些经历带给人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回忆,最宝贵的回忆和一旦回忆起来后,心中荡漾出来的涟漪!”
“而我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反而是人生就只有一味的苦读,因为生命当中有的东西,错过了就错过了,永远都不会回来,像是我现在可以放下面子却摸鱼抓虾,可以去上房揭瓦,却再也不可能从中获得那由衷的愉悦。像是各位前辈此时也可以去召来姬妾侍寝风流,可是,却也永远永远都寻找不回来那第一次爱慕上少女的青涩……和快乐。”
林封谨的话说完以后,整个房间内完全是一片安静。
没有人说话,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还有兰花淡淡的芬芳。
顾羡却是汗流浃背,他从未想到过,一个人竟然可以用这样的口吻和这样的语气,对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儒谈论这样的内容!!
他却不知道,林封谨来之前就精心策划过,每个人在青春的时候都不会珍惜,但是一旦失去了,却是会不断的回忆!人越老,回忆过去的时候就越多,能够让这些老东西动容的,深入触动他们内心的东西,除了青春还有什么呢?
只要能够让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被触动,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些不大一样,那么来这一次就成功了。因为林封谨的目的不是想要被许多人争,只需要有一个人能够看中自己那就OK。
良久……郑玄才淡淡地道:
“今日兴已尽,我且归去,真是荒谬……”
说完便扶着拐杖慢慢的离开了。
“荒谬?没错,真是荒谬!”接下来走掉的是周敦颐,素来都显得古井不波的他难得的恼怒了一次,似乎要加强语气似的,在离开之后还甩了甩袖子,重重的说了两个字;
“荒谬!”
很快的,其余的大儒都纷纷离开,大多数都赞成式的着重强调了“荒谬”两个字,只有海公子继续呆站了一会儿,因为他游戏人间,乃是平生不近女色,此老忽然走到了林封谨的面前,看着他有些抓狂的道:
“喂,小子,如果你说的是对的话,那么我他娘的人生岂不是比别人少了一些东西?我老人家不是大亏而特亏了?”
林封谨愕然了一会儿:
“唔,貌似是这样。”
“胡说八道!!!”海公子很干脆的喷了林封谨一脸的唾沫,然后很恼火的干脆的转身走掉了。“我会有比别人少的东西……荒谬!!”
林封谨在原地呆滞的站了一会儿,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厅,然后叹了口气,苦笑着自言自语的道:
“貌似我又搞砸了。”
顾羡这时候才哭笑不得的走过来,拍了拍林封谨的肩膀:
“林贤弟,你……哎,你好自为之,我这就送你出去,不过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五位先生难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林封谨除了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第016章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他跟随着顾羡回到了客栈,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一时间连妊五神心法也懒得去练了,只能自嘲的笑了笑,安慰自己说……失败也是成功的一部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林德忽然冲了进来,呼吸很是有些急促,看他的表情也是异常的激动,忍不住喘息了几声道:
“主人,我,我看到了族人的马匹。”
林封谨看他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激动,便让林德坐了下来,给他倒了一杯酒慢慢平复下心情,然后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半个时辰之前就在大街上面,林德忽然见到了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牵着两匹骏马走过。
大家可以理解林德对于马的感情,就仿佛很多人听到“雅蠛蝶”的声音就会去下意识的寻找声源一般——所以林德便多看了那两匹马两眼,发觉马背上托着行李,而那两匹马当中的一匹,则是臀部上烙有拓跋部族的独特印记!!
最重要的是,那匹马儿乃是族内最神骏的几匹马之一,对于爱马若命的拓跋部族而言,这匹马一定会拿来当成是种马使用,卖掉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就意味着部族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你不要急。”林封谨很干脆的道:“根据你的描述,这个人应该是刚刚来到书院报道的,还带着行李。而现在已经是午时了,按照书院现在的规章制度,办理入学手续的堂长和杂役都去吃饭去了,并且还有一个时辰的午憩。”
“所以现在他应该是也找了个酒楼吃饭,我们现在马上赶过去,顺着那条路找酒楼和饭馆,应该不难找到这个人。”
林德听林封谨说得头头是道,也顿时就安下了心来,和林封谨一起出门去。因为书院目前还没有正式授课,所以开张的酒楼也并不多,很快的,他们就在一座叫做“太白楼”的地方找到了林德所说的那一匹马。
这是一匹浑身上下毛色都火红的高头大马,结实的筋肉从皮肤下面鼓胀了出来,哪怕是被拴在了酒楼前面的马桩上,也是无时不刻都在甩着蹄子,不时的偏偏头拉扯一下缰绳,显示出它的暴躁坏脾气,这样的一匹马用良驹来形容可以说都是有些亏了。难怪得林德说自己部族绝对不可能卖掉如此神骏的马儿。
林封谨走入到了酒楼里面,此时已经过了饭点,而且书院也没有正式开学,所以很轻松的就看到了外面的那两匹马的主人。林封谨走了过去,便和这个皮肤黧黑的魁梧汉子攀谈起来,切入点自然是门口的那匹好马。
这个汉子看起来也是豪爽的人,更关键的是,在东林书院里面的警惕性也是很低,所以林封谨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他乃是四胜关守将栾总兵的独子,叫做栾铁,刚刚来到书院报道,这匹马儿是草原上面的一个叫做鸠丸部落请求开放互市送过来的礼物。
林封谨便去询问林德认不认识所谓的“鸠丸”部落。林德也是一脸茫然,但是他此时心中的挂牵,却是越发的不可收拾。林封谨想一想,觉得自己估计在东林书院当中是没有什么戏了,还不如去草原上散散心,顺带帮忙解决了林德的心事,所以干脆叫上了付道士,算还了房钱店钱,便在当天离开了东林书院,往三百里以外的“四胜关”疾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