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立即明白了话中之意,不约而同的向冷求海投以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一些想要出手教训冷求海的人也打消了念头,因为他们知道,冷求海此时的心情怕是生不如死,连唯一能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没有了。
罗丰见已达成目的,便不再多言,他之所以要招揽这批人,除了他们拥有在面对穷奇威压时奋起反抗的顽强意志外,即将推动的“真气时代”也需要大量的高阶肉身境修士。
向不曾接触过修行的凡人传授功法,需要许许多多的“教师”,六道宗弟子虽众,但占了九成的低阶修士别误人子弟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们为人师表,另外罗丰此举必然引来既得利益者的反对,因此他需要从外部寻找助力。
当然,说到底这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低阶修士的立场并不重要,只要几位掌权者支持罗丰,他就能将计划进行下去,现在不过是随手而为。
“接下来该寻找剑神了,唔,他藏身隐锋山多年,无论妖族还是修士都无法发现他的行踪,换我来恐怕也做不到。”
罗丰以灵识配合占算之法,果然没有找到半点线索,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哪怕罗丰用方才的剑光余劲为媒介来追溯源头,结果也是一样,因果线在回溯到一半的时候,就被某种利器斩断了。
“直接找剑神困难,但找黄泉的话便容易多了,但愿黄泉和司镜柊是被剑神接走。”
他与黄泉并肩作战多年,交情深厚,彼此的命运线早已纠缠在一起,非是轻易能够割裂,而且事先他还在黄泉和司镜柊身上留了一滴万秽污血,本是用来作为关键时刻出手救人的媒介,如今正好可以当做联系的对象。
运转先天太数大道,罗丰眼中的画面陡然变化,成为一片由数字和符文构成的数码世界,一条条数字串不断运算着,得出结果的同时又嵌入新的运算公式。
罗丰用自己身上的代表万秽污血的一串数字作为计算数,辅以探索公式,很快得到了一个空间坐标。
“找到了。”
他身形一闪,便依照着数字运行的轨迹穿梭而去。
双足重新落地的瞬间,罗丰便已来到了一片绿竹林中,环顾四周,郁郁苍苍,重重叠叠,一株株生机盎然,修直挺拔,直冲云霄,仿佛向天耸立的剑锋,光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一股锋利的气息,撕裂着视线。
循着滴水声走去,罗丰很快见到了一座外观简朴的竹庐,围着一圈矮小的篱笆,院子大门挂着一幅对联,上联写“看下方扰扰红尘,富贵几时,只抵五更炊黍梦”,下联写“溯上界茫茫浩劫,神仙不老,全凭一点度人心”。
院子里,放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桌面上摆着四盏茶,热茶氤氲的热气似狼烟般笔直向上升起,在半空幻化出群马奔腾的画面。
石桌旁坐着三人,其中两人是黄泉和司镜柊,罗丰心知第三人便是剑神,他对这位行踪神秘,公认为当世第一剑的不败神话也颇为好奇,当下凝睛看去。
只见这人的相貌介于中年和青年之间,五官奇特,倒不是难看,而是明明每一种分开来看都是俊美无双,毫无瑕疵,可集合在一起后却给人一种平庸的感觉,没有神采,极不协调,就像是从许多美男子身上,分别挑选出最完美的部分再凑在一起一样。
此人神色淡漠,目光中仿佛看不见人类的感情,只透露着锐利之意,无情、绝情,掺杂着一丝丝血气,整个人就像是一柄神兵利器,似乎稍稍靠近,就会被他的气息所割伤。
察觉到罗丰的靠近,那人却没有转头,而是低头看着杯中倒影,叹息道:“纯粹的杀生利器,许久不曾遇见过这样不被尊重的剑道了。”
第1143章 剑与茶
不尊重剑道,这个罪名有点重,只怕任何一名剑修都不喜欢这样的人,但是男子的脸上却瞧不出喜恶。
罗丰恭敬的询问道:“前辈就是剑神姬及极?”
男子温和道:“我的确姓姬名及极,但未必是剑神,至少很多见了我的人,不认为我是剑神,因为他们觉得,剑神不该长这幅模样。”
罗丰环顾四周,这片竹林看起来隐秘,可若是想找的话,费上一些时日,还是能找得到的,此外这里并没有设置结界,也就是说,运气好的话也能踏进来。
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宣扬自己找到了剑神的住所,也就说,那些人虽然遇见了剑神,却没有将人认出来。
这就是剑神能够隐居多年而不被人发现的秘密,不是他的隐匿手段多么高明,而是他就在所有人的眼鼻子底下,明明站在你的面前,你却认不出我,这便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大家都认为真人不露相,剑神不喜欢现身人前,所以才故意藏了起来,要找剑神,就得先破解剑神的藏匿之术。
可惜,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寻人术,而是识人术。
罗丰想了想,随即询问司镜柊:“师妹,在你眼中,前辈是什么模样?”
司镜柊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但仍老老实实回答道:“很漂亮的大哥哥啊,跟百灵姐姐一样漂亮,雪白雪白的,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罗丰眼中的姬及极勉强称得上英姿勃发,但跟漂亮二字绝对搭不上关系,说是杀手,倒是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会信,跟公主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但司镜柊的回答,完美地解释了罗丰心中的疑惑,也正是他所猜测的答案。
“童趣纯真的剑道,除了那些刚学剑的孩童,我不曾在其他人的身上见到过类似的剑道。”
姬及极先是评价了司镜柊一句,接着对罗丰做了一个请入座的动作,并称赞道:“能在一瞬间看出我身上的秘密,你的智慧比剑法更可怕,可惜你的剑道中却没有彰显出这一点,看来剑法于你而言真的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所以你是以智慧驾驭剑法,而不是将智慧融入其中。”
“前辈不觉得生气?”罗丰开门见山的问道。
姬及极反问:“为什么要生气?这是属于你的剑道,而且是与你本心非常贴切的剑道,融洽自然,半点也不显别扭,须知这世上有许多人,耗尽一生也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剑道,明明是屠夫,却要学仁道之剑,明明是莽夫,却要学儒雅之剑,明明是匹夫,却要学天子之剑。剑再华丽,若是不趁手,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充满无奈道:“这山上有许多人想拜我为师,要学我的剑法,却不知道我的剑法只适合自己,不适合他们,拿了一把不趁手的剑,只会伤到自己,永远也走不到剑道顶峰,而我自认不是一位好老师,做不到因材施教,所以不是我不想教,而是我不能教。”
罗丰道:“对许多人来说,他们只是想要一把华丽的剑,可以向别人炫耀,至于剑趁不趁手,他们不在乎,甚至他们也不奢望有一天能登上剑道顶峰,只要能爬得比绝大多数人更高一些就够了。”
“如果我的称号叫剑民,收他们为徒倒也无甚大事,可偏偏别人都喜欢叫我剑神,一旦背负起剑神徒弟的名声,即便他们不想爬上剑道顶峰,也会有无数人会逼着他们爬上去,倘若力不能及,便会跌落万丈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对别人来说,剑不趁手顶多伤到自己,对剑神的徒弟来说,剑不趁手,与自刎无异,我若收他们为徒,便等同害了他们的性命。”
罗丰便问道:“不知前辈的剑道是什么?”
姬及极答非所问:“茶快凉了,趁热饮吧。”
罗丰没有追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点甜,没有其他多余的味道,似乎只是煮沸的泉水,连茶叶也没有放。
他看着茶水,若有所思:“这就是前辈的剑道吗?因为纯净,所以能倒映出人影,无论谁看见前辈,就等同看见自己的剑道。”
姬及极道:“五十年前的我,的确是这样的剑道。”
“前辈现在的剑道又是什么?之前前辈斩出的那一剑包容万物,化敌人之招为己用,可见这杯水中已有森罗万象,”罗丰联想到一个故事,便失笑道,“莫非是要晚辈摔掉这杯子,再问一句森罗万象在哪里?”
姬及极叹气摇头:“那我这杯子就真的冤枉了。”
一旁的黄泉还耐得住,司镜柊就受不了了,问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啊,这杯水和剑道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都听不懂?”
罗丰解释道:“方才我与前辈说的是一个禅机故事,是说有一日,大同禅师与章禅师在室外品茶,大同禅师指着茶杯中倒映的青山绿树、蓝天白云说‘森罗万象,都在里边’,章禅师闻言,将茶水泼在地上,然后反问‘森罗万象,又在什么地方’,最后大同禅师摇头叹气说‘可惜了一杯茶’。我说摔杯子,就是援引这个典故。”
司镜柊撇嘴道:“绕来绕去好麻烦啊,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不就行了,万一对方理解错了怎么办,岂不成了鸡同鸭讲?”
罗丰正色道:“因为要装高人啊,高人就是说一些玄之又玄,只有同样高的人才能听得懂的话,要不然为什么会叫做‘高深莫测’呢?只有别人都‘莫测’了,才显得我们极为‘高深’。”
“小姑娘说得对,装腔作势,如何及得上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真正的高人原本就该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罗丰眼中的姬及极此刻正在摇头苦笑,司镜柊眼中的姬及极却是坦然微笑。
“初时我的剑道便如一杯白开水,我觉得茶水无味,于是拼命地往里面加东西,辣椒、蒜、醋、盐、糖……凡是我能找到的东西都倒进里面去;后来我觉得这茶味道太复杂,失去了原来的味道,于是拼命往外移东西。”
司镜柊不相信道:“辣椒和蒜容易移出来,醋、盐、糖都和水融合在一起了,怎么分离出来?”
“这个问题好,直指核心,分离远比加入来得困难,所以许多人不是不知道该这么做,只是他们做不到,东西都融合在一起了,想要再度分离,就必须入微提炼,细化到更基础的层面,将不同的粒子分隔开,这样才能找回原来的味道。直到五十年前,我才终于做到了这一点,自身空空荡荡,不着一物,却能倒映森罗万象。”
“那这五十年来,前辈在做什么?”
“找到了味道,自然是要饮茶。”
“前辈饮完了吗?”
“还剩一层底,将近饮完了,想要喝得干干净净,终究不是那么简单。”
“倘若前辈饮干茶水,是否就能证得大道?”
“没了茶水,还有杯子,只有将这杯子打碎,才算是真正超脱了牢笼,至少,我是这般理解的。”
第1144章 掌门靠得住
“你们在说什么,我还是听不懂。”
司镜柊有些生气的嘟嘴道。
姬及极道:“抱歉,但我已没法说得更直白了,非是故意要装得高深莫测,而是有些东西本就没法用语言表达清楚,只能靠意会,无法言传。诚然,也可能是我自身境界太低的缘故,无法将道理说透。”
罗丰将茶水饮尽,感慨道:“若非亲眼所见,真无法想象,传说中的剑神,败尽天下剑修的神话,竟会对几名晚辈如此谦逊,难怪那么多年都没人将前辈认出来,若非心中笃定,我也不敢相信前辈就是剑神。”
剑神昔年的威名,可不是用你好我也好的相互奉承捧出来的,而是用一位位被他斩落剑下的强者堆积出来的,其中固然有许多恶徒,但死在他剑下的正道人士也有不少,毕竟刀剑无眼,除非实力差距甚大,否则两个旗鼓相当的人交手,到了关键时刻很难再点到为止。
剑神的成名之路,便是从“初出茅庐无人知”,到“五湖四海皆敌手”,然后才是“问及巅峰称剑神”。
许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想从同侪中脱颖而出,也是走这条不断挑战的道路,踏着成名前辈的基石不断往上爬,只是,九成九的人都在第二步的时候被刷下来,或是死于非命,或是被磨掉了锋芒,能成功走到第三步的寥寥无几。
“他们要找人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心中的剑神,可这样的剑神已经消失在过去了,所以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人习惯将自己的记忆停留在过去,不愿做出改变,却不知这世界并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中,这便是怀旧与革新的矛盾了。”姬及极无喜无悲的说道。
罗丰心中不由得为之庆幸,幸好不是过去那位锋芒毕露的剑神,否则他休想如眼下这般,坐下来一起喝茶聊天,以一种友好的气氛进行交流,须知在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里,剑神向来是用剑进行交流,而不是嘴巴,剑神现在的状态,倒是有点像“拔剑四顾心茫然”,并非是茫然于前路坎坷,而是茫然于没有合适的对手。
“这是本宗掌门亲手写的书信,托我转交给阁下。”罗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出了那封信,“听说本宗掌门曾跟前辈有过一段交情。”
“周行空么……”姬及极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确实有这么一段往事,昔年我与斩业剑君约斗,侥幸胜出半招,却也因此重伤,多亏他日夜守护,打发掉了我的仇家,才不至于虎落平阳被犬欺。”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不是为了吹嘘编出来的故事,掌门,我对你改观了。罗丰心中感慨。
姬及极平静地重新倒了一杯热茶,吹去表面上的热气,又道:“不过,我会被斩业剑君重创,却是因为周行空与人赌斗,在剑斗开始前偷偷掉换了我的佩剑,以致极招对决时,剑锋承受不住巨力,被斩业剑君折断。”
掌门,刚刚差点相信了你的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罗丰嘴角微微抽搐,心底里差点忍不住骂娘,自家掌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啊,自己居然觉得可以相信他一回,果然是太天真了!
这要是换成以前的剑神,自己现在怕是没法站着说话了。
虽然有过那么一段孽缘,姬及极还是拆开书信,细细看了上面的内容,并没有勃然大怒地赶人离开。
“……你们三人想要学我的剑法?”
罗丰闻言一愣,此番前来只是替黄泉求学,他自己可没想过要拜剑神为师,就像刚才剑神说的那样,他对剑道毫无尊重之心,单纯当做工具使用,一个不尊重剑的人成为剑神的徒弟,未免太讽刺了,更别说接下来他还要主持“真气时代”的计划,不可能留在这里学剑。
若换成别人写的书信,为了配合,罗丰倒是很可能将错就错,将一切应承下来,可既然是行空天君写的信,他就懒得给面子了。
“信中的内容,我不曾看过,此番前来隐锋山,乃是替我的同伴黄泉求学,并没有其他的奢望。本宗掌门的性格,前辈是知晓的,大可不必将他说的话当真。”
罗丰连忙解释,撇清关系,若因此触怒了对方,未免得不偿失。
姬及极转头看向黄泉,欣赏道:“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赋,剑心天成,比我当年都要胜出三分,更难得的是她已经臻至天人五重界王境,却从未学过剑法,是块值得雕琢的原石。”
罗丰忽然想到一件事,每个人眼中剑神的相貌,都是自身剑道的体现,那么一个没有学过剑法的人,他眼中的剑神,是否就是原来的真实相貌?
“黄泉,你眼中的前辈是什么模样?”
罗丰直接开口询问,既然剑神连当年周行空坑他的恩怨都能放下,想必不会在意这类事情。
黄泉没有想太多,回答道:“有点,像我的父亲。”
这个答案出乎罗丰的意料。
“她学剑法的初衷想必跟父亲有关,所以她现在的剑道是亲情之剑,”剑神察觉到罗丰的心思,解释道,“不妨把剑道、茶道、棋道看做由不同材料制成的镜子,人站在这些镜子的中央,在不同的镜子中倒映出不同的形象,一个人如果学了剑法,便能在剑道的镜子中倒映出特殊的装饰,或美或丑,反之就算他什么剑法也没有学,镜子依然是镜子,人依然是人,同样能倒映出镜像,除非这个人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才能见到‘真实’。”
“晚辈受教了。”罗丰又将话题挪回来,“不知前辈是否愿意收黄泉为徒?”
“我的剑道与她的心性不符,收徒就免了,但想学剑法的话,我可以教。看得出来,她本身擅长的是某种长兵器,铸就了武骨,这很好,至少不会因为学了我的剑法,就被影响了自己的心性。”停顿了一下,姬及极看向罗丰道,“你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将剑法视为工具,因此无论剑法是善是恶,都不会影响到你,换成这个小姑娘就不行了,她太单纯,一旦学了我的剑法,就会连自我都迷失了。”
诚于剑的不能学,不诚于剑的反倒能学,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从剑神的态度来看,分明没有敝帚自珍的念头,并不在意将剑法传授给别人,然而前来隐锋山的人,往往都是最虔诚的剑修,将剑道奉为至高,不敢有半点亵渎,但正因如此,剑神反倒不能传他们剑法,否则便是害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