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违背常理,非是武学所能做到。
剑十三出身名剑山庄,见识匪浅,知道纵然贯通任督二脉,勾连天地元气,内气生生不息,都绝不可能做到这般。
凌冲霄都没有这本事。
除非这女子毫无重量,又或者别有神异。
辛十四娘瞥见这凡人眼中的迟疑,却不吃惊,难道她还会为几个凡人,故意装作凡间女子不成,那可是当真做不到。
“要住要走,悉听尊便。”辛十四娘冷然说道,也不知是辛十四娘过于冷淡,还是这天气本来就冷得吓人,剑十三无端被震慑住,说不出话来,心中寒气直冒,只觉得这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竟然比生平遇到的任何高手都要可怕。
剑十三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畏惧,不自觉恭敬回道:“我家公子还在外面,我回去禀报一下,姑娘可否介意?”
“我说介意,你难道就不去禀报了?休要拖拖拉拉,速去速回。”辛十四娘甚是不耐烦。
……
“你说庙里有位姑娘,行动间了无痕迹?”轿中的公子悠悠说道。
“是的,这座庙据说早已荒废,按理说不该有人,那女子来历神秘,公子咱们到底进不进去。”剑十三实在拿不准辛十四娘的底细,以他的江湖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亲身犯险,只是少主的心气高傲,若是劝他不要进去,有可能适得其反。
“剑十四你说去不去。”
“少主想去。”这回是四个字,仍旧像是从石头里挤出来一样。
“好个剑十四,你在我家为奴,真是委屈你了。”却是轿中公子拍起了掌。
剑十三无奈一叹,这是非去不可了。
入了庙中,辛十四娘自不会等在那里。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尊客往后院走来便可。”非是之前的女声,而是一个老者。
从他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条小径,上面青草虽然铺满了白雪,可未曾断绝生机,偶尔露出点点青绿,在月光下颇有些禅味。
走完这条小路,剑十三在前面,只觉眼前开阔,一株老梅,随风摇曳,上面点点淡黄小花,暗香袭人。
轿子停在外面,轿帘打开,现出这位公子的真面目,唇不点而红,五官俊美,眼若清渊,眉心一点红砂,灿若流华,那生而有之的贵气,无须赘述。
此便是名剑山庄的少主,江湖中年青一代出类拔萃的人物。
凭他的身份和样貌,足以是世间任何少女的梦中情人。
照说这样的人生,确实没什么遗憾,即使皇子,也未必有他这种江湖世家的少主更快活,何况他是名剑山庄庄主的独子。
可上天终归是公平的。
因为随着轿帘放开,他不是走出来的,而是坐着轮椅,慢慢出来。
他抬起了头,道:“好月。”
低下了头,道:“好雪。”
最后目光落在梅花上,道:“好梅。”
此时辛十四娘已然出来,他目光所及,竟而不知如何开口。
辛十四娘叉腰一笑,顾盼流辉道:“怎么小子,说不出话来了,你连说了三个好,难道我就不好,既不如这天上月,也不如这地上雪,更不如这小梅儿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那梅花不住的摇晃,生怕辛十四娘迁怒到它头上,草木生出灵性,万中无一,它能有这般灵性,得之不易,珍惜得很。
要是它能化身人形,估计都要以头抢地,大表忠心了,哪会有什么迎着寒风,傲骨花开,那般文人所赞扬的高洁品性。
毕竟风刀霜剑,怎生比得上辛十四娘可怕。
他见到辛十四娘居然见到他坐着轮椅,毫无异色,没有同情和讥嘲,心中莫名生出好感。
如此一来,只觉得辛十四娘言语率直,绝非平生遇到任何女子可以相比。
温言说道:“正是姑娘太过美貌,又岂是一个‘好’字可以描述,在下却是想不出其他的话,只觉俗人所谓花容月貌,都亵渎了姑娘。”
“公子莫要夸她,不然她得上天了,相逢有缘,进来一叙如何?”又是那苍老的声音。
“长者有请,晚辈自无不从的道理。”
进入屋子内,却是座禅房,干洁明净。
那老者衣着整洁,白发如银,颇有些书卷儒雅的气质,不同于辛十四娘的跳脱。
两位剑奴各在左右,推着他来到老者面前,辛十四娘亦站在老者背后。
老者道:“老夫姓辛,这位是我女儿十四娘,公子雪夜行路,绝非常人,不知从何而来。”
“晚生叶流云,见过辛老先生。”
“原来是名剑山庄的少主,难怪有此气度和风采。”
叶流云心道:都说行走江湖要小心三种人,老人、女人、孩子,这对父女倒是占了两个,一口道破我来历,可当真有点意思。
“没想到晚生的名字,还能入老丈的耳,真是荣幸,冒昧问一句老丈是哪位前辈,恕晚生才疏学浅,一时间没认出高明。”
老者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却是举起酒杯。
叶流云是海量,却数杯下去,就有了醉意,后来如何,已经全然不知。
等他醒来,已经到了清晨,回到了轿子中。
等他掀开帘子,剑十三和剑十四同时惊醒,这里已经是山下官道,前面青州城的外郭遥遥在望。
叶流云沉吟道:“昨晚怎么回事?”
剑十三道:“昨天好像咱们进了山上的庙去借宿,怎么醒来就出现在这里。”
剑十四默然,因为剑十三说的,便是他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多说。
叶流云回想起昨天种种,微微叹息道:“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昨天所遇父女若非世外仙流,便是妖魔幻化,不然何至于无声无息间,就将我们戏弄。”
“还好对方没什么歹意。”
“若是妖魔也不敢在人间肆意妄为,这点无须疑虑,且入青州城,取了那件物事,以免生变。”叶流云却是做出决断,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纠缠无益。
第40章 完美与不完美的人
连续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如今又是夕阳。
日出日落,实是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事。
但今天注定有所不同。
白玉飞已经抹干净了大厅的桌子,比其余伙计干得更多,用的时间更少,吴管事看到他,眼中都充满笑意,心中琢磨,要不让沈炼辞退几人算了。
沈炼当然无所事事,他在喝茶,平常的茶叶,初化的雪水,袅袅的茶烟,腾腾升起。
旁人只能看到白玉飞的勤快,沈炼却可以看出白玉飞动静间在修炼一种特别的功夫。
他的重心比常人低一点,落足时身体前倾,却脚后跟先着地,姿势明明怪异,在他身上却显不出别扭,让人几乎没能注意到他的怪异。
这种功夫大概是修炼一种身法,其要点在于平衡。
古语有云:修身治国平天下,其中的平便是平衡的平。
世间之道,以平衡最为难得。
此身法仿佛为白玉飞量身定做一般,因为白玉飞的脊柱比常人会有些畸形,正因为这一点畸形,令他的重心,跟别的人区分开来,时时刻刻处于一种不平的状态,亦让他找到了自身平衡的点,恰恰与这种功夫完美锲合。
“他的刀未必快,但施展出来一定会很快。”沈炼想到,若是白玉飞之前有出刀机会,以他的身法,刀法连环而下,将很少有人能避过。
同时亦可以看出白玉飞的刀法未到人刀合一,故而身法和刀法没有完美锲合,才会没有出刀的机会,就受了伤。
白玉飞虽然干着活,却不觉得累,他平生没干过这种活,更没有自食其力过,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他是缺乏安全感的,但这里有沈炼,却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无可抵御的感觉,亦感到沈炼是值得令人尊敬的人,因为沈炼有一点好处,别人都没有。
那就是沈炼的目光,无论看谁都一样,把你看在眼里,却没多少算计,更无多少偏见。
白玉飞浪迹江湖,见过不少人,他有自己看人的眼光,沈炼绝对是最特别的那一种人,甚至没有之一。
“少爷,老爷不好了,你快回去。”
破门而来的是个穿着灰袍的汉子,此人是青竹帮的帮众,他口中的‘少爷’自然不是沈炼,而是安仁杰。
安仁杰嚷嚷道:“是不是老头子为了骗我回去,又装病?”
那仆人道:“少爷这回真出大事了,是名剑山庄的少主来了,取了咱们帮中那件宝物,老帮主也受了伤,你回去看看吧。”
安仁杰神色一变,他纵然再不问江湖事,也当知道名剑山庄。
白玉飞亦神情触动,到底还是找来了。
“早说那破画就不该留着,烧了不是一了百了,偏偏老头子拿他当宝,若那玩意真是仙家物事,这么多年也没见咱家出个仙人,让本少爷沾沾仙气,现在东西丢了,总算不会提心吊胆,这是好事。”安仁杰听后,不但不伤心,反而高兴。
又对沈炼道:“沈大少爷,你不是一直对那玩意感兴趣,现在机会来了,你去抢回来,那东西就归你,我保证老头子绝不敢找你要。”
“不用去找,它自己就来了。”沈炼淡然一笑,得失难料,大都在一个‘缘’字。
福有福缘,善有善缘,恶有恶缘,缘聚缘散,无从可知。
灰襟汉子,突然面色惶恐,指着前面道:“少爷,那就是名剑山庄少主的轿子。”
素青色的轿子,不是从地上来,不是从雪上来,是从天上飞来。
青色劲装的剑奴,抬着轿子,从对面的屋顶飞出来。
轿子如若一盏风灯,缓缓降落,脱离引力束缚般。夕阳自然普照,不偏不倚,拉出长长的影子,恰好遮住了大门。
“公子,前面有间客栈到了。”剑十三在前面分明看得一副对联——‘有雅客时常惠顾,间文栈总是欢迎’,韵味悠长,这沈炼倒是个雅人。
“白玉飞也在。”这句话却是剑十四说的,显然他对白玉飞印象很深。
毕竟在此之前,是他们两个,将白玉飞一路追杀到青州边界。
……
任谁也没料到名剑山庄的少主人是个残废,是个只能靠轮椅行动的人。
白玉京完全看到叶流云时,那被伤的仇恨皆烟消云散。
正因叶流云出身如此之好,风采过人,一手功夫出神入化,才更能体现出什么叫做天妒英才。
一个人太过完美,有了缺憾,必然很是不幸,这种不幸在于心灵而非物质。
一块石头,上面有多少坑洼,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