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天分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有天分还十分努力。
“她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关龙子对着沈炼道,两人没事就会手谈一局。
沈炼悠然落下白子,收割一片黑子,笑着道:“谁?”
“少年时的天乙。”关龙子正色道。
沈炼摇头道:“差的还远。”
关龙子缓声道:“我明白,修行到你们这一步,天资和毅力已经不是决定性因素了,但无天资、毅力本就到不了那临门一脚。”
“你这么说倒也对,不过我希望她只是自己,而不是像别人。”沈炼低声道。
关龙子慢条斯理回了一子,立时突出大龙,虽然失去一片黑子,可是却冲破牢笼,几乎有一飞冲天的架势。
他注目沈炼道:“我知道你想从她身上察知夏族的血脉之谜,可是我希望有一天你不会让她恨你。”
沈炼再次回以白子,这一子极为清妙,不沾烟火,看似同关龙子的大龙毫无关联,但是如果关龙子无破解办法,一飞冲天的气势就会戛然截止。
沈炼幽幽道:“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如果有一天大夏灭亡了,你会怎么样。”
“我与大夏共存亡。”
第51章 点睛
沈炼既没有为此敬重,更没有为此叹息,他理解却不认可关龙子,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
若论境界,关龙子当在道家地仙之上,触摸到天仙境,他如果要想再活上几千年,绝非不能办到,实际上修为到了地仙这层次,已经很难自然死亡了,这无关乎力量的强弱,只在于他们突破了凡俗的限制,即使生死簿也只能用某种特殊手段来促使地仙死亡。
沈炼因为尚且未曾接触过幽冥世界的地仙,只从关龙子这里大概了解,猜测可能和地仙三大道劫有关。
青玄道宗所在的地星大道法则和幽冥世界有显著差异,道劫虽然难过,但是绝对没有幽冥世界这么恐怖,故而根据关龙子所言,自大夏建国以来,真正能从地仙境抵达天仙境、菩萨境的修士,有据可靠都不会超过五十之数,能从大夏建国活到现在的地仙更是一个也无,可见幽冥世界证道天仙境的难度。
过往那些得证天仙境之人,其中怕还有一些已经找到幽冥世界的出口,到了别的世界去。也可能有三五人一直隐藏在幽冥世界中,久不出世,就如血海边上听说有一位高僧已经得了地藏之法,于世间诸众生中为最上,不退其大心,证得摩诃萨之境,可类比道家太乙。
自来都有得道容易守道难之说,但到了摩诃萨和太乙这一步,便不会道境退转,守住自身之道,于世间众生中为最上等。
只是这位高僧听说会时常以大法力度化血海的怨灵,但因世间怨气,自会往血海流淌,即使以地藏王之无边法力尚且不能将血海清空,那位高僧所做之事亦可谓竹篮打水,终归是空。
沈炼知道这位高僧的故事,愈发坚定将来要去修罗血海的决心,能亲眼见到一位在世的摩诃萨,着实令他心动。
这些思绪如电闪,不在心中留下痕迹,沈炼一子落盘,登时遏制住此局棋所有变化。
沈炼悠悠道:“道友,你输了。”
关龙子一拂棋盘,登时散乱,这一拂如天外飞仙,绝无前兆,竟而瞒过了沈炼的预感,纵然关龙子速度不快,沈炼可以阻止,也没有动手了,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关龙子预感还在他之前哩。
另一边沉寂多日的雷婧在前一刻就已然起身,沈炼和关龙子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她憔悴的神容掩盖不住其眼眸深处那一丝怡然自得,款步过来,嫣然道:“关龙子先生我可把棋局记得清清楚楚,输了就不要耍赖啊。”
关龙子莞尔道:“你们师徒这是联合起来欺负我,再见。”
他动身离开,如同水流,颇为干脆。
沈炼沉静地目光打量在这个徒儿身上,她眼神比过去深邃了不知多少,即使修为精深的练气士见到她都会自愧弗如。
甚至沈炼还看到了一丝不可测度,那是源自其血脉的气息,古老,沉重,伟岸,浩大。
雷婧静静伫立在沈炼面前,自然就有种如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那是源于血脉的传承开启,自然而然就让她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再也不是过去那略带娇气的贵女,而是有扈氏和夏后氏的血裔雷婧。
沈炼叹息道:“我纵然能料到许多事情,还是小看了你们夏族血脉的得天独厚,那些练气士要经过数十年上百年才能参悟透的东西,你在短短时间就获得了。”
雷婧幽然注视眼前的男子,内心的钦慕不曾减少半分,而她比过去又有所不同了。
她觉醒了,不是血脉力量的觉醒,而是灵魂深处发生的觉醒,给她带来庞大的精神力量,以及大道规则。
如果不是沈炼的引导,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开启自己血脉深处的传承。
血脉既为她们夏族提供力量,又是一重枷锁,开启枷锁钥匙就是灵魂的觉醒。沈炼传授她呼吸,传授她雕刻,就是道家最重要的两步,练气和炼神,气生则血清,心死则神活,那种沉寂的状态,让她收获了一生都受用不尽之物。
雷婧道:“这都是因为先生你。”
沈炼轻声道:“要睡一觉么。”
雷婧眨了眨美眸,似有星辉流淌,道:“不,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今天这样精神奕奕。”
沈炼笑着道:“那可以雕刻了。”
“好。”
雷婧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三把木刀,首先选择了活性最弱的刀,她是自下而上雕刻,坚硬的昆吾石锻造的兵器可以削玉如泥,可一触碰到木刀的刀刃,就脆弱不堪。
不断有石屑剥落,最终形成一双腿。
好似这昆吾石里本来就藏有这么一双完美且有力的腿,雷婧只是负责用木刀将外面那层包裹削去了而已。
等到雷婧将下半身雕刻出来时,木刀随之断为两截。
而塑像的半截身子充满一种奇怪的魔力,就好似一个顶天立地的魔神,露出半截身子,已然足以教人恐惧。
木刀断为两截,雷婧并不多看一眼,木刀虽然断了,可它的魔性却注入了那一双腿中,勾魂夺魄。
雷婧拿出第二把木刀,开始雕刻上身,这一次要比前面要慢上不少,雷婧却依然悠闲自得,石屑簌簌落下,最终出现了一个雄伟的身躯,虽不见头,但生出了一种滔天气势,好似凡人突然被丢到一处绝崖之下,昂首所见,心神为之所夺。
第二把木刀照样断为两截,雷婧接着用上第三把木刀,汗水一滴滴跌落,来不及擦拭。
这时候她全神贯注,刻画出舅舅的神容。
她用刀之快,已经看不见任何影子,每一次用力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整个夏王的模样就这样出来了,雷婧收下木刀,它终归没有断去。
夏王的雕像还少了一双眼睛,雷婧满意的看着自家的杰作,若是有了眼睛,塑像就活过来了。
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先生不让她雕刻眼睛,因为无论她如何下刀,最终都会令这雕像不再完美,前面做出的努力都会白费掉。
第52章 前面的路
雷婧停下了雕刻,木刀垂落在手上,沈炼轻语道:“婧儿可以停下来了。”
她听到后,就全身一松,好在还是没有倒下,略显疲惫地说道:“看来最后点睛还是得你来完成。”
沈炼笑了笑,言道:“我可从来没有说点睛要我来完成,你先睡一觉,明天就是宫宴,你带着这石雕送给他,他会喜欢的。”
雷婧讶然道:“明天就是宫宴了,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她还以为只过了一两日,因为此前觉醒那段时间,在她思绪里好似仅有极端的时间,她还以为会是过了一夜。
沈炼道:“修道人无岁月,一年如一日皆是寻常,你休息吧,明天好好去参加宫宴。”
他的话似有无穷魔力,雷婧纵然觉醒传承,亦在这轻语下,生出难以抵挡的睡意,身子软倒,被沈炼扶着送到了榻上。
她口鼻呼吸已经断绝,身体自然运用了内呼吸,外面丝丝月华流转进来,最终往她全身各处细微的毛孔钻入体内,化为一种神秘的力量,结成特殊的形式,沟通冥冥中一种难以磨灭的异力,强大而古老的异力!
沈炼深刻体会到那种异力,对他的神魂有天然的吸引力,准确的说是对‘上清灵宝自然锁心定神真解’修炼出的神魂之力吸引很大。
雷婧正是得了沈炼的法,不知不觉修行了一丝《上清灵宝自然锁心定神真解》的真意,方才机缘巧合觉醒传承。
到了沈炼这一步,即便是归一道禁,都阻拦不住他将这门无上炼神之法解析部分真意出来,不过这门炼神法和夏族的神秘联系,是沈炼始料未及的。
这或许是源自灵宝天尊同夏族的瓜葛,甚至涉及到更久远的古老秘密,沈炼很是好奇。
不过他现如今对夏王更感兴趣,因为雷婧顶多是觉醒了传承,夏王却是已经将传承走到了尽头,并且另开新路。
身旁的昆吾石雕像,缄默不语,好似夏王就在他身边,沈炼深深凝望着他,希望这位夏王能够给他更多的惊喜。
到了他这一步,任何假象的道,都不及真实间修者的碰撞来得确凿无疑,亦更能激发智慧的火花。
佛陀成道,有他化自在天相阻,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磨砺。
对于佛陀而言,他化自在天的强弱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化自在天展示的魔道,补全了佛法,如同阴阳。
沈炼过去的修行,其实依旧重在神魂上的磨砺,而夏族的修行正是截然相反,夏王更走到了跟沈炼肩并肩的地步,故而沈炼才会依然驻足帝丘。
月光如银,洒落在知微斋中,沈炼看着熟睡的雷婧,低声道:“终归有一天你会发现人生的道路是那样漫长,是那样的难走,可是你会舍不得停下去,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雷婧自然不会听见这句话,可沈炼希望她将来自己明白。
毕竟当了一天的先生,便终生有这层关系了,无关乎种族。
沈炼亦是有感而发,只有他自己清楚,到了天仙境后,最大的难题就是接下来要面对的漫长岁月,那不是一年两年,数十年,上百年,而是千年,万年。
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只要一日未曾入太乙,寂寞就会一天比一天深,这会是他今后最大的敌人了。
即使人生这场游戏再怎么有趣,依然难以改变无人可以陪他走到最后的事实,纵然相知如朝小雨,最终亦同他相忘于江湖了。
他很是明白衍虚了,或许这个人就是早早洞察了走上这条路后的孤独,才会那样任性妄为,也许这只是他一种发泄而已。
夜阑人静时,总难以避免想太多,沈炼想到了很多,他想着失踪的陈剑眉,那个孤高绝傲的男子,同样早清楚这条道路孤寂的男子,此刻会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将来两人会依然是相知于心的同门,还是为道争锋的对手?
命运是如此捉摸不定,这亦是命运的动人之处。
……
夏王此次宫宴召集了许多人,包括武丁和关龙子都在受邀请之列,这一次因为白帝子建国的事情,导致天乙的处置成了帝丘近来最热门的话题。
有人说当放,亦有人说当杀,再没有第三种观点,这无疑是对当日辛烈的肯定,可惜这个老头被冥罗一刀斩掉双耳。
冥罗的刀是自修罗血海练成的,既斩掉了辛烈的耳朵,自然也会在其伤口留下魔刀的特异力量,摧毁其耳朵附近的窍穴经脉,辛烈纵然以后能七转七返,怕是也难以重生双耳了。
但是没有人敢提半点关于辛烈的事,包括辛氏的族人,亦只能装聋作哑。
不然就是扫夏王的面子,届时又得死许多人,包括辛烈。
武丁随着关龙子一起到了夏宫,期间经过午门时,离夏台很近,武丁差点忍不住就去夏台了,他很想看看自己的伯父天乙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好在跟随关龙子学习一段时间后,他修身养性大有进步,纵然心中如何想着伯父,亦能克制自己的感情。
只从这一点来看,武丁着实是性情中人,和大多数练气士都不一样。
关龙子清晰感受到武丁的情绪,没有任何安慰,心中却是想到,沈炼说武丁会有大成就,希望不要出错吧,这样一位至情至性的人将来做殷商的国君,如果没有高深的修为傍身,就很难长久。
许多人也清楚这次宫宴应当会把近来的争论解决了,但最终决定权在夏王身上,夏王究竟会做如何抉择,旁人难以猜测,亦不敢猜测。
可所有人都希望,夏王能在那两个选择中选择。
谁也不知道宫宴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沈炼,夏王不但邀请了群臣,亦邀请了各国使节,借此宣示大夏的富饶强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