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婧抱着断弦的幽篁去了知微观,她现在心情颇不宁静,只有先生能帮她。
知微观面前的夏渠流动不止,天上的白云时聚是散,观里种满绿萝、青草还有芭蕉,等到风雨起时,这里必然有极为凄美的风景。
替雷婧引路的是天马,它已经能够说话了,见到自家的主人玉容笼罩愁色,天马只是默默跟在她身边,偶尔用喷着热气的马鼻蹭着雷婧。
沈炼在东面的静室,早上的晨曦会直接照到他的房间,晚上也可以直接看到东方苍龙星宿,群星灿然,尽收眼底。
他是早知道雷婧要来的,所以这里煮好了茶,还有两个杯子。
雷婧走进静室时,沈炼恰好斟茶完毕,一滴不少,一滴不多,冒着袅袅的茶烟,扭曲成龙形,经久不散。
这两杯茶已经有了灵性,造物有灵,那是太乙的境界,沈炼似乎触及到了一点关于‘太乙’的一点奥秘。
当然雷婧远远意识不到这一点,只是觉得先生沏茶远比她厉害。
沈炼顺势将茶壶放下,说道:“你现在心不宁静,先喝茶罢。”
雷婧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看着冒着茶烟的茶水,自然知道那是很烫的,好在她的体质不怕茶水烫喉咙,所以雷婧很是干净利落地将茶水渡入口中,出乎意料之外,茶水冷冰冰的,她喝入口中,从头到脚都冒出一股舒爽的寒流。
瞧着雷婧惊诧的眼神,沈炼笑了笑道:“不要大惊小怪,冷热的不过外在的感官产生的,实际上世间有许多办法,可以让你将冷热的感官颠倒,这种技巧我会传给你的,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无心学这些。”
雷婧默默点了点头,沉吟一会才道:“先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大祭司会那样死去么。”
“你既然问了,我就不说人自然要死的废话,实际上到了某种境地,一个人要活着和要死去是一样艰难的,大祭司能从夏国建立活到现在,当然也可以再活一些年头,甚至如果我和天乙出手,还能替他除去病根,但你要知道纵然求生是有情众生的本能,可生命中有些东西,在某些人眼里比活着更珍贵,甚至不惜为此牺牲性命。”沈炼叹了口气,他想到了张若虚。
沈炼佩服这样的人,可他自己做不到,这无关修为境界。
雷婧咬着唇道:“所以大祭司是自己求死的?为了什么他要这样做。”
“因为我和天乙见死不救,因为他想要夏王成为真正的夏王。”沈炼突然用极为冷厉的调子说了一句,像是一把锋利绝伦的刀。
雷婧道:“我还是不明白,先生和天乙能救大祭司却不去救我能理解,但是舅舅不已经是夏王了么。”
“夏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国度,从底层到高层就像一座塔楼,而夏王就处在最高处,你知道么,站在最高处的人不禁看得到最远最美的风景,还要承受最强最烈的风暴,稍不注意就会被吹落尘埃,在那个位置容不得丝毫软弱,露不得半分软肋。而大祭司已然成了夏王的软肋,这是事实。”沈炼淡淡地说道。
雷婧明白了,舅舅固然强悍,但他心里还是有柔软的地方,那就是大祭司,如果大祭司不在了,舅舅便没有任何弱处,一个没有弱处的强者,是极难被击败的。
夏王不被击败,大夏就能继续存在,直到千秋万代。
这当然是极好极好的事,但她很为大祭司痛心,一定要死么。
“一定要死么。”这句话她不止在心里说,口中也冒了出来。
沈炼轻语,像夜晚的风,有些冷,却不会伤人,道:“不一定要死,但死是最干净利索的办法,他让你弹琴,是为了帮你心神宁静,可是他死了,又让你不宁静,就是为了让你也明白一个道理。”
雷婧没有问,回道:“大祭司想告诉我‘此心元自不由人’吧,心灵的波动,本就是没法绝对控制的,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可我们却可以利用起伏的心灵力量。先生教我呼风唤雨,乃是因为于无声处落惊雷,随后风雨滋生,越是平静,心绪起伏时才越会强力么,所以我清心宁神是对的,但目的却错了。”
沈炼笑了笑,说道:“现在我不必再教你什么了,直到三日后,你都跟在我身边吧,你不能拒绝。”
雷婧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的,她想先生解释为什么要那样对父亲,但是沈炼难得霸道了一次,她竟无法反抗。
她有些委屈,自己在沈炼面前到底算什么,好似什么都不算。而她亦失去了鲜明的自我,和从前大相庭径。
最后沈炼悠悠地看着窗外的阳光,低声说了句:“无情未必真豪杰。”
第83章 东湖上的风雨
雷婧的小儿女心思,如何能体会沈炼此时的境地。
自从沈炼决意求诸那无上超脱之道后,便欲真正超迈青玄历代祖师,追寻道主佛陀的足迹,这放在寻常天仙境中人看来,都算是痴心妄想了,可沈炼并不觉得自己做不到。
求诸历代诸子、道主佛陀经典后,那些前人立下的道理固然是一座座雄伟的高峰,但并非不可逾越,不可攀登。
沈炼远比任何人都有信心,去走到修行极致,看那里的风景,究竟是如何动人。到了那一步,是否能从此脱去自身一切枷锁,再也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物左右,做一个真真正正自由自在的‘我’。
也许自由绝非肆无忌惮,而是一种身心的解脱,道主如是,佛陀亦如是,可沈炼绝难以笃定这种境地究竟是什么具体的样子,因为他未曾做到。
沈炼的心灵里,帝丘气机的变化,了然清晰。
在北面的王城,夏王更强了,强到毫无破绽,强到王城有一股牢不可摧的精气化成真龙之形,吸纳日月精华,有飞龙在天的趋势,而夏台上的天乙,就这样被真龙之气压制,精神气机愈发黯淡阴沉,但又似坚韧的磐石,任凭水流冲击,却毫无转移。
天乙的修炼的九转元功,已经到了第八转,放在夏王未曾出世之前,也算横行天下了,但现在仅仅九转元功第八转还不够,无论是夏王还是沈炼都略微胜过他一丝。
不过沈炼依旧没有小觑天乙,那是一个有望圣人之境的人物,已经触及到诸子的境界。
时光如水,三日转瞬即过。
雷婧在三日里并没有获得沈炼多少指点,只是静静地随着沈炼一起生活,煮茶,饮食,看朝露,赏落霞。
这一天雷婧很早就出门了,先是回家看了父母,然后便出了东城,走到何处,何处便生风雨。
直到最后来到了东湖,那里武丁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等着她。
夏族和殷商的人早早就到了附近,看着一身干净气质的武丁,不少夏国的贵族暗自想着,如果能有这么一个女婿也不错,甚至许多夏族的贵女都舍不得将目光从武丁身上挪开。
经历过东湖的洗练后,他身上有一种如纯净星空般的气质,且又利落干脆。
相比武丁,雷婧更不逊色,她到了东湖外,风雨就止住了,天上乌云漫布,雷婧立在武丁不远处,负着手,渊渟岳峙,一派宗师景象。
深邃的目光既在打量武丁,又在打量武丁背后的东湖。
武丁拱手道:“婧公子,请你先出手罢。”
他手上依旧拿着木刀,那是东湖边上随意一株杨柳上的枝干做成的,依稀能见鲜嫩的木质部。
可是被他握在手中后,这把刀不像是木头做的,更像是天外的陨铁,经过真火千锤百炼而成,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霸气,能够劈山断岳,跟武丁此刻干净利落的气质结合在一起,竟有斩破一切虚妄的韵味。
雷婧向南面侧头看了去,那里的一块迎风而立的岩石上,站在先生沈炼,他向雷婧招了招手。
于是雷婧的心安定了下来,瞥了武丁一眼,道:“你会输。”
然后一阵微风吹动,天地间不知何处飘来一片落叶,悠悠荡荡,最终落在雷婧和武丁中间。
这是今年帝丘第一片落叶,金秋的肃杀随之而来。
雷婧的身影突兀地消失了,虚空响起雷声。
武丁听到轰天价的雷响,始终没有动刀,而那片落叶,受到雷响震动,须臾间震碎,成为无数碎片,像是一场急雨,轰然冲来。
武丁不自觉眯上了眼睛,前面的肃杀之气太过刺激了。
雷婧的呼风唤雨可不是简单的用风雨之力,袭杀敌人,而是经过了沈炼改良,取天地间风雨雷真意,法用万物。
沈炼在远处注视这一切,幽冥世界的元气比青玄所处的地星浓郁许多,但是偏于阴沉,故而不是很活跃,即使同样的境地法力,在外界的表现,两个世界亦会有很大的差异。
如果在青玄所处的地星,适才雷婧这一切,已经能够引动天地元气如滚潮一样跃动,甚至能够略微撕开虚空。
而此时幽冥世界的空间纹丝不动,完全承载了雷婧的法力。
面对铺天盖地的碎叶,武丁依旧没有动,任由那些碎叶轰击在他身体上,然后身形破碎。
这种破碎就像是一面镜子被砸碎了,实际上真正的人毫发无损。
武丁消失了,在雷婧第一波攻势降临之前。
雷婧从虚空出现,周围的气流迅速围绕她旋转,形成一道风雨组成的墙。跟着一抹刀光劈在风雨之墙上,旋即被旋转的力道卸去,随即风雨大作,遍及四周,武丁现出身形。
另一面,闻仲骑着墨麒麟到了沈炼身旁,笑着道:“小儿辈斗法,太过无趣了。”
沈炼道:“闻兄看来并不在乎武丁能否获胜。”
“子昭是注定要成君王的人,成功和失败的滋味都要去承受,那才是完整的人生。”闻仲正色道。
沈炼淡淡道:“闻兄的话恕我不敢苟同,没有人可以规定怎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闻仲道:“这正是我和国师的不同之处,时间会告诉你我之间谁才是对的。”
墨麒麟一声低吼,足下生出祥云,载着闻仲离开,那是东方,往东夷的方向,看来闻仲是不打算留着等到武丁和雷婧的胜负揭晓了。
沈炼清楚他们还会遇到的,闻仲和他之间还有一层深重的因果。
在东湖上,雷婧已经飘动到湖水上,占据地势,无穷无尽的湖水尽数为她所用,漫天俱是狂风暴雨,武丁在其中无所遁形,只能苦苦挣扎。
他的刀法在风雨中,愈发犀利,每一刀都能斩断一片风雨,但是雷婧的法生生不息,武丁始终难以靠近她。
这样下去,武丁自然难以获胜。
可是在风雨中,他白衣飘然,淡定从容的气质,让所有暗中观战的人,都觉得武丁已经胜券在握。
即使已然似一派宗师的雷婧,也没法抹去其他人觉得武丁会获胜的念头。
第84章 终见
武丁身上这种特质正是三日里封住法力,以血肉凡躯面对东湖的潮起潮落和其中凶残成性的海兽洗练出来的气质,因为凭借弱小的身躯来迎接过艰难的绝境,故而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从心灵上击溃他。
从这一方面而言,闻仲实是善于因材施教,那三日里的经历,对于武丁来说,可谓受用一生的财富。
雷婧的呼风唤雨愈发犀利,长发飘飞,一缕发丝噙住在嘴角,眼神清冷,一挥手,万千风雨如攒射飞剑,破空而至武丁身遭。
武丁手上的木刀缓慢的划出一个圆圈,生出一股气流,将所有风雨搅在一起,原路返回。
雷婧手往湖水一按,便有惊天水柱迸发,将所有风雨挡住,天空再度迸发一声雷响,她眼眸中闪过一丝雷光。
整个人竟和那一抹闪电合二为一,豁然朝武丁涌去。
武丁沉稳有力的手,紧紧握住长刀,倏忽间一刀劈出,正中闪电。
跟着便是噼里啪啦的爆响,木刀断成两截。
雷婧的攻势如同潮水一般不肯停歇,东湖的水汹涌澎湃,电光涟涟。暗中观战的夏国人都不禁惊骇,雷婧竟然在如此年纪就把雷家的血脉力量开发到如此程度,怕是连雷诺都有所不及了。
许多贵族不禁暗自懊悔,早知雷婧如此,事先拼了不要老脸,都该结下这门亲事。
那些湖水澎湃起来,一瞬间就把武丁包裹进去,使其陷身水浪和电光中。
武丁木刀已断,只能不断打出飞星诀的神光,护住周身,可依然挡不住周围电光的侵蚀。
武丁有种分外无力的感觉,因为他已经看出雷婧呼风唤雨真正的可怕之处,就是一经施展,就风雨不绝,根本看不到雷婧力竭的时刻,而且因为乌云浓重,天光不见,飞星诀的威力也会大为消减,此消彼长,才会造成他如此困境。
他固然有迎接任何艰难险阻的决心和毅力,但是要破解困难仅是靠决心难以做到。
武丁心中在思索破解困局的办法,手上毫不停歇的打出飞星诀的神光,分毫没有冲突。好在飞星诀气脉悠长无比,雷婧亦缺乏一击毙命的大杀招,武丁尚且能够支撑很久。
同样他要破局而出,亦需要一个强力的杀手锏,可惜闻仲不曾教过他那些威力奇大的神通道术。
雷婧现在比武丁更加淡然自若,她极有耐心,等着武丁支撑不住那一刻。呼风唤雨既然能位列天罡三十六变之一,自然有其绝妙处,直到雷婧斗法时,才清楚明了这门神通究竟何等厉害,其施展的越久,就越让她有种道家所谓天人合一的感觉,天地间源源不绝的风雨之力生出,雷电之力生出,使之不尽,用之不竭,越战越强。
她能掌控的风雨之力,不但没有减少,还在时时增长,几乎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