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道:“回禀公主,大王说你接受诏令后,便得立即去封国。”
姒婧眉毛一皱道:“那么大王可说关龙子当如何处置?”
宦官道:“大王说过,关龙子先生可以从地牢出来,并决定恢复他太史令的官职。”
姒婧舒了口气道:“那就好。”
宦官接着道:“接应公主的仪仗就在地牢外面,还请公主速速就封。”
姒婧点了点头,向关龙子看了一眼,对方微微一笑,对她拱手,姒婧这才在一众侍卫开道下,到了地牢之外。
可她出去的路上,心头总是挂着一团疑云,仿佛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关龙子了。
姒婧到了外面,早就准备好仪仗,她的仆人阿衡也候在仪仗队里面。有六匹骏马替雷婧拉车,通体雪白,唯有蹄子为玄色。
这种马并非天马之属,可以御空飞行,但日行足有三万里之遥,又名‘蹄踏燕’。
况且天子乘八骏,雷婧如今有六骏,尊位之高,着实让人能感受到夏王对她的厚爱,况且她如今被赐‘姒’姓,又有封国,无论是谁都可以顺理成章叫她一声‘公主’。
夏王无女,所以她这位公主也是独一份。
马车上,除开姒婧平日里用惯的侍女外,仅有一人可以呆着,那就是阿衡。阿衡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相貌普通,但天生有一种亲和力,使人跟他谈话时,忽略身份的差距,而专注他说话的内容。
阿衡没有师承,却天生知晓许多道理,他在帝丘亦有不小的名气,连雷诺那样的贵人,都愿意跟他平等结交。
有莘国并不远,就在蒙山之北,亦算东夷的一部分。
到了有莘国的国境,马车的速度就慢了许多,这也是雷婧的意思,她要好好观察自己的封国。
阿衡亦注目外面的景色,赞叹道:“国主,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若将东夷比喻成一条大龙,有莘国正好处于龙头位置,有无数灵机蓬勃欲发,而且只要布置得宜,占据形胜之地,可以控制东夷许多部族跟其他地方的交易,带来数之不尽的财货。”旁人都称呼姒婧为贵主、公主,可阿衡却称姒婧为国主,这当然不是偶然为之,乱世将其,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在阿衡眼中,现阶段是没有比雷婧更适合他施展抱负的主君了。
姒婧幽幽道:“纵然似我舅舅那样富有天下,其实也没多大意义,阿衡我知道你对于治国很感兴趣,今后一切政务都交给你吧。”
阿衡正色道:“国主我知道你是修行中人,对于俗务并不热衷,甚至心底里还会认为这会耽搁修行吧。”
姒婧道:“难道不是么,如果你感受到时时刻刻,生命的密匙都在向你招手,天地间那些种种玄妙正在无时无刻不召唤你,引诱你去探索,你就会觉得将时间浪费在俗务上,实是浪费生命。”说这些话时,她想起了先生。
阿衡微微一笑道:“国主所言,其实言不由衷吧,如果你是真正致力于修行,便不会说这样的话,真正的修行,不能太过刻意,天地间的玄妙,往往就藏在小事之中,正如大风起于浮萍之末,若见一叶落而知秋,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往往就是天地玄妙的表征。
况且国主你是否清楚一点,你得到了一个天下修行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如果你专心于那些不屑一顾的俗务,将极有机会证得跟太祖文命一样的修行成就。”
他侃侃而谈,放出这样一番话,换做谁都会认为他在胡言乱语,可雷婧明白阿衡的与众不同,连山易可谓艰深晦涩了,但是姒婧每有疑惑,找到阿衡解析时,他都能清晰透彻讲明白其中道理,更另出不同的见解,有别于关龙子,但自成一家之言,同样触及天人妙道。
有时候她听阿衡解析妙理,都仿佛先生就在身边一样。
姒婧道:“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阿衡深深凝望了姒婧一下,眼神如星空一样幽秘深邃,悠然道:“国主想必听过近来的传言,殷商代夏,天命所归。”
姒婧叹声道:“舅舅虽然击溃了东夷联军,但是大夏的处境依旧不乐观,可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左右的,而且关龙子也曾对我说过,教我不要掺合那些是非中。”
阿衡呵然笑道:“关龙子的用意我也知道,那是他以为殷商代夏的天命终归没法改变,才会有此劝诫,不过国主你不清楚,天下大势,你是可以改变的,殷商代夏的天命,非是完全不可动摇,因为这所谓天命,仅是大势造就,而所谓大势更多是来自天乙多年苦心孤诣的经营,尤其是连东夷的云阳都遭逢大败,舍大夏亡后,再无其他国家能够一统幽冥,才会如此深入人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是夏王并不会让他称心如愿,而且当今之世,论英明决断,无人及得上夏王,故而国主你将会获得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
第130章 洢水
姒婧道:“什么好机会?”
阿衡神色一亮道:“国主可知为何大王大破东夷之后,依旧没有班师回朝?”
“大约是为了威慑东夷诸部。”姒婧缓缓道,她于军国大事自有见解,只是她追求的不是这些东西罢了。
阿衡道:“国主确然没有说错,东夷诸部本来就和大夏关系密切,这番联军大败,自是丧其胆魄,若非国主之师的缘故,夏王的威严当能深入东夷人心。
只需派大将稍作安抚即可,不过经过前次的闹剧,夏王只得多做停留,同时娶有施氏之女,安抚东夷各部,毕竟这样一来,有施氏也不可能被灭族,其他东夷各部看到连有施氏都可以脱难,自然会熄了拼死之心。
不过到底夏王和东夷各部已经离心离德,我猜夏王接下来就会抽调东夷各部族的精锐,组成大军,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
姒婧颇不以为然道:“这又如何?”
阿衡微笑道:“如果我说夏王组建东夷大军,钟意的统帅正是国主你,不知国主是否相信?”
姒婧蹙眉道:“我绝不会接受的,况且大夏不缺乏能征惯战的将领。”
“夏王既然组建东夷大军,自然不会让东夷诸部高兴,毕竟抽取的都是他们的精锐,若是再派能征惯战的大将,这些部落只会害怕自家的人马完全脱离掌控,被大夏同化,更会抗拒不已,如果是国主你,他们只会侥幸你年轻识浅,并且认为夏王依旧狂妄自大,东夷诸部有野心者,还会以为可以借此掌控东夷大军,成就霸业,此事自然就会容易推行了。”阿衡娓娓而述,似笃定夏王会这样做。
姒婧并无动容,清眸注视着阿衡,轻声道:“其实你说的,我都信,只是你既然认为我舅舅英明果断,为什么不肯为他效劳。”
阿衡正色道:“因为大夏之亡,确然是真正的天命,国主你自己应当明白,夏族对其他国度的盘剥有多厉害,更和练气士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毕竟修行不但要看天资悟性,还需要不少资源,夏族多一点,练气士就少一点,何况夏族对天地灵物的利用,实是可以称得上‘糟蹋’,而且相比大夏建国之初,和现在相比,夏族纵然子嗣艰难,也多了不少人口,所费资源何止海量,也就夏王威加四海,万国来朝,才抵住了这些靡费,但各国各部族早已苦不堪言了。”
姒婧不得不承认阿衡说的在理,作为夏族人的她,又得了练气士的修行法,深刻体会到两种修行方式的差异,夏族修行重在炼精化气,锤炼肉身,对于天地灵物的耗费实在不少,而练气士虽然一样需要天材地宝,不过一旦凝结法力,能够吞吐天地元气后,对于灵物的依赖却比夏族小的多。
“万事万物总在发展中倒退,倒退中发展,据说很久以前,那些先民不去修行,等其寿终就寝,也得三百余年,但如今天地元气显然不复当时盛况,人自然之寿,当然减少了许多,这也是今世之人不如上古的一面,但若论修行妙谛的诠释,现今留存的修行道统胜过当时又不知多少,所以仅以成就地仙之位的数量,今人未必比古人少。
国主既负大夏王血,又学练气士之道,可谓天然亲和当今幽冥最大的两个修行流派,如能有所作为,必然有许多人愿意投入你的麾下,如能由你手中改天换地,届时不知道能少多少杀戮,届时无量功德,国主你取所谓太乙、摩诃萨之境有何难哉。”阿衡淡淡笑道。
姒婧默然道:“可是我舅舅和天乙,皆是当世顶尖的强者,如你所言,便是我有极大号召力,但在修为差他们老远,何以崛起,云阳就是前车之鉴。”
阿衡微笑道:“恕我大言不惭,若论争斗杀伐之术,阿衡也有办法跟夏王和天乙过过手,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姒婧颇不以为然道:“阿衡我知道你自有奇异之处,若说杀伐争斗,你要跟我舅舅和天乙比拟,绝无可能。”
“国主难道忘了,仙法之外,尚有巫法,我在巫法这一道上,可称当今第一,连那声名远播的巫彭都远不及我。”阿衡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姒婧。
姒婧沉默一会,道:“有莘大小事务都由你处理,今天的话不要再对我说了。”
阿衡心中叹了口气,他自然没有说谎,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亦是他修行之道,雷婧正是他看重的第一人选,虽然雷婧势力未成,但其身份实在大有可谋划之处,更何况还有有扈氏在其背后,雷诺身为大行令多年,对于幽冥诸国的了解远在大夏任何人之上,这些都是天然的优势,只要雷婧愿意,有莘在他谋划下,必然能成为幽冥中举足轻重的大势力,影响大势。
而在有莘崛起过程,雷婧身为国主,更有玄法在身,必然获得很多好处,届时臻至天仙境亦非不可想,如果能改天换地成功,便是女子中的姒文命了。
可惜阿衡看出,雷婧着实不太感兴趣,如果这样,他只能倾向第二个选择,那就是投奔天乙,顺其天命了。
只是天乙苦心孤诣经营多年,大势已成,更有闻仲相助,他过去很难跻身殷商中心,除非建得大功。
若非有此顾虑,其实天乙可谓阿衡心中第一明主。
外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前方正是一条大河,浪花泛起,河水清澈,雷婧不禁目光着落在悠悠河水上,欣赏美景。
阿衡亦深深注视河水,想到了许多东西,许久后有人轻拍他肩膀,柔声道:“你见到这河水,为何像是失了魂魄。”
阿衡涩然一笑道:“国主,实不相瞒,这条河正是我出生的地方。”
姒婧奇道:“旁人都不清楚你身世来历,没想到你竟然出生在洢水,那你的母亲呢?”
“其实天下山川各有神灵,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我母亲正是洢水的神女,所以我才会知晓许多东西,我七岁时她就消失了,后来我就去了帝丘,因为不是夏族,就成了奴隶。”阿衡感叹道。
姒婧微微一笑,没有细问究竟,她清楚阿衡必然身负很多隐秘,这也是她不愿意接纳他谋划的缘故,有莘也是个好地方,能让她远离帝丘。她决定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都在封国安静地修行,不再过问那些烦人的事,如果她能长生,总会有机会达成心愿的。她道:“我们下马车吧,看看这有莘到底有多少锦绣山河。”
阿衡道:“那我就好好为国主你介绍一番。”
他们就这样缓步在洢水河岸,加上阿衡的解说极为精彩,连那些侍女和侍卫都听得入神,姒婧也认真听着,阿衡讲故事的语气,也很像先生。
夕阳不知不觉就出现了,映得洢水红红的,那些浪花像极了真正的红花,烂漫河水中,前面长了好大一片蒹葭,亦被映照得通红。
可是突然间姒婧眼中一切河水,一切夕阳,一切苍苍的蒹葭,都消失不见,她只看到了一个钓鱼的人。
姒婧看到了那个钓鱼者,阿衡也看见了。
一身水蓝色的道袍,两只袖口上绣着八卦,长发随意披散,露出的脸,白皙光洁,一双眸子陷入眼眶中,比无星无月的夜还有幽邃。
阿衡从没有见过那样动人且神秘的眼神,只一眼他就很难挪开眼睛,他从生下来就与常人不同,也明白自己毕生的追求,便是探索那天地宇宙最神秘动人之处,这一条路不但他在走,许多人也在走。
而今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条路他走得比生平所见任何人都要靠前,可是现如今他有些迟疑了,因为对面那人的眼睛中,透露出一股永恒的韵味,那是任日月星辰黯淡,而‘他’都不会衰亡的永恒道韵,什么天仙境、太乙境,在这种道韵面前,都显得黯然无光。
仿佛运行诸天的大道,就蕴藏在那幽邃的眼神中,透露出沛然难御的力量,使任何人在这样的眼神下,都不免颓然,失去争斗的勇气。
只是阿衡到底是与众不同的,他足尖踢到一块石头上,沿着天地玄理的轨迹,在水面上旋转飘飞,打破了沉静,更借着扬起的水花,下起雨水。
而那边的钓鱼人,顺其自然地抬起钓竿,玄色的钓丝蓦然伸直,轻而易举的钻破石头,最终毫不容情地向姒婧刺去。
这并非很难应对的招数,只是阿衡发现,这一片空间,再也无一丝一毫的元气,任何神通施展都会大打折扣,显示钓鱼人的事先有精心布置。
当然要破除这禁法的神通,对他而言,只在抬手间,可是阿衡却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姒婧道:“请不要动。”
姒婧抬起皓腕,那些飞溅的水滴倏然间聚集,凝结成一张大网,无视近面的玄色钓丝,往钓鱼人罩去。
而她跟前乍现了一面青色气流组成的风墙,玄色的钓丝很快就被风墙绞碎。
第131章 道我合一
钓丝一被绞碎,随即就化成千丝万絮,恰然冲击到风墙气流的节点上,倏忽间风墙就消失了,最后那些黑丝碎絮,悬浮在姒婧周围,浮浮沉沉,好似宇宙中黯淡的星辰。
至于那水滴结成的大网,到了钓鱼人跟前,就被其一口气吹散,渺然无踪。
钓鱼人洒然道:“婧儿,你想将连山易连绵不绝之意溶于呼风唤雨中,却还为时尚早,否则再不济你也能多抵挡一会,何至于一照面就落败。”
阿衡眼睛一咪,这道人原来就是‘青玄’,难怪给他如此高不可测的感觉。
姒婧咬着唇道:“先生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他?”
沈炼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来找伊挚的。”
姒婧神色一黯,不再言语。
阿衡笑道:“国师竟能知晓我真实姓名,果然厉害。”
伊挚正是阿衡的真实姓名,他从没有对外人说过,但沈炼居然能知晓,这给伊挚心里敲响了警钟,毕竟知道姓名,未必就不知晓根脚来历。
沈炼淡淡道:“无意得知,至于伊挚你一身本事从何而来,我是半分不清楚的。”洢水上吹起幽幽的江风,夕阳已经有一半被远处的山头遮住,沈炼独坐在洢水河畔,足下洢水不停流逝,让人仿佛觉得他已然超脱时光长河,可以不朽。
伊挚当然明白沈炼不可能有那样的境地,可忍不住被沈炼的道意干扰,他随即轻笑,“原来国师身上有道主的气息,难不成以国师的成就,尚且要对伊挚狐假虎威么,那可真是让某受宠若惊。”
沈炼柔和的目光着落在随风瑟瑟的蒹葭上,油然道:“伊挚你难道就不想超脱这天地,去探索宇宙中最神秘动人的玄妙,前人能做到的,今人未必不能做到,否则就违背了万物不断向前发展的本意,我展示这种气息,非是为了吓唬你,而是想你跟我一同去印证那更高的境界,婧儿他不是你印证修行之道的最佳选择,容我毫不客气的说一句,只有跟着我,你才可以从天命的困境中走出。”
伊挚负手而笑道:“国师,你好大言不惭。”
沈炼好整以暇将钓竿放在身边,那已经不是一根钓竿,而是一柄剑,尖端伸进了洢水中,这时候夕阳如血,洢水好似也随之淌着血液,瞬息间悠然闲适的洢水河畔,好似化成了修罗血场。但见得沈炼说道:“那我就再说一句,你若是不跟随贫道,我也不能让你投向他人。”
伊挚好似嗅到了血腥味,明明没有血,可他就是嗅到了,他便明白沈炼的法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所以流动血色洢水,在别人眼中,也跟真正的血水没有区别了。
只是他依然不为所动,悠然自得地说道:“国师,你是否以为伊挚跟关龙子一样好对付,说实话,关龙子还差我一截,他编连山易,一共八万言,落在我这里,由我去芜存菁,不过四千三百言了,可精微玄奥,一点都没有减少。”
沈炼淡笑道:“我会让你服气的。”
沈炼手持鱼竿,长身玉立,自有一股不可违抗的大势迸发,就像茫茫高天,不测深海,人世间一切力量,在他面前都好似一个笑话。
好似他就是成道无数年的道主,亲临人世,一切敢于反抗者,都是可笑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