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心中有了实在没法割舍的羁绊。
对于真正的道者来说,死并非艰难的事,亦非没法接受之事。轻生死的人未必能成道,但成道的人,却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胸怀。
这等胸怀弥勒是有的,朝小雨亦是有的。
但此时此刻朝小雨却仍旧不愿意死,非是贪生,而是深悉了存在世间的美好,怎能轻易离去。
阿鼻本是杀生之剑,在朝小雨心头那股因对世间美好向往而生出的生机下,杀生化为救生之力,如死之极致便是生。就像万物冻绝的凛冬过去,到了春天时,埋藏在死寂大地的种子终于吐露新芽,那种勃勃生机,亦是一种无以阻挡的力量。
湖水中的血色褪去,好似春风一过,水绿如蓝。光洁的莲茎从湖水中生出,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佛掌开始破碎,消散无形。
如蜻蜓立在莲叶尖那般,朝小雨玉足点在其上,随风飘摇,更加莫测高深。
手里阿鼻杀剑垂下,剑尖似有滴水集聚,泛出光彩。
弥勒合十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太上的玄微,贫僧今日算是领教了。”
朝小雨领悟了生死之间的矛盾和对立转化,这正是太上所言的太极。太极在表达阴时,就包含了阳,表达阳时,也包含了阴。生死亦正如阴阳,正如太极。
这个道理本是高明之人能懂得的,但要实际运用出来,却是寥寥无几。朝小雨适才领悟了其中微妙,方才真正触及到太清道解的本质,令她的太极元神,有了升华。
此际朝小雨并无顿悟的雀跃欣然,而是更加体会到弥勒的深不可测。原来他到现在依旧没有拿出压箱底的本事,犹自在局面上占据上风。
可是朝小雨没有颓然,只剩下无悔的决绝。
既然决绝,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朝小雨再次出剑,这一剑就像春蚕吐丝一样,既象征死亡,又预言新生。剑光竟如此分明地将生和死阐释得那样明白清楚,哪怕是一个黄口童子,看到这剑光后,也能明悟生死。
弥勒身上生出一千只手臂,捏着各种神通法诀,还有许多奇异的法器。诡秘、浩大、庄严、灵动,各种各样的秘力、神通汇聚如洪流,攻向剑光。
朝小雨明丽的容颜闪过一丝灰暗,随后就是一场震惊世间,却仅仅荡平了玄武湖的交击。
弥勒安安稳稳的坐在虚空一朵清净白莲上,朝小雨面色灰臣黯淡,足下也尽是尘土。而阿鼻剑就插在她身边,同样剑光消沉。
“阿弥佗佛。”弥勒再次合掌,多余的佛手已然不见。
朝小雨目光清幽地瞧着这尊佛,突然一笑,似是得意。
紧接着佛身瓦解。
朝小雨缓缓抽出地面的阿鼻杀剑,悠然道:“总归还是坏了他一尊法身。”
她提着剑,不往神都城里去,而是一步步走上虚空。似有一条无形的路在她脚下生出来,最后绵延到东方琉璃净土。
等她终于踏进琉璃净土,终于凝立不动,再无声息。
……
清水天,一泓清水,将刚才的交手呈现得明明白白。顾微微甚至看到朝小雨最后进入琉璃净土的画面,看到朝小雨终于定格不动。
她竟有些忧伤道:“道君,她还活着么?”
清水道:“应该是死了。”
顾微微露出希冀的目光,说道:“她是不是还可能没死。”
清水淡声道:“你真的希望朝小雨还活着?”
顾微微道:“我不喜欢她,可是她死了,沈炼总归也是会伤心的。”
……
九幽的气息从沈炼身上缓缓消解,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了,光芒一点都不刺眼。
做文士打扮的魔主道:“你现在伤心么?”
沈炼睁开了眼,道:“你很想知道答案?”
魔主道:“因为我特想清楚一件事,你沈炼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重要么。”沈炼道。
魔主道:“我既然都要死了,你就不能满足我这个小小求肯?”
他此刻满面含笑,竟丝毫不惧将要面临的沈炼的报复。这恐怕其他人都无法理解,唯独沈炼明白,此刻的魔主真的是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不在乎生或者死。
既然为生灵,可以不怕死,但也不会轻易放弃活着的。魔主确实是一个例外,于他而言,人生的存在就是一场荒诞的游戏,超脱固然是他的目标,却非全部。消亡世间的感觉,就如皱一个眉头般,并非多么值得深究衡量。
这也是他会无缘无故插手其中的缘由。
实是如此不可理喻,行事毫无逻辑,才会是天魔主。
可他的的确确还是有执念的,执念就是沈炼。他自诩能看破任何人的心思,唯独不能窥见沈炼的真实心意,这也是他天魔法没法抵达混元无极的原因之一。
因为世间的修行者都有心魔的,强如地藏、玄都亦存在心魔,但沈炼却是没有的。
故而沈炼确实有把握能将魔主消灭。哪怕将来还有他化自在天,也不会是现在这一个了。
沈炼笑了笑,说道:“不满足。”
他将交付赵峰的元屠杀剑摄取到手上,缓缓拔剑。
仅是一剑,就刺中了面前的魔主。
诸天万界,无量众生,都在同一时刻,心灵突然轻了些许。
沈炼缓缓收剑,看着眼前的虚无,似自语道:“为学日增,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所以我终归是没法给你答案的。”
第六卷 超脱
第1章 谁主沉浮
大地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殆尽,夜风习习中,明月悄悄上了城楼,那是皇城的东楼。
明月在天,疏影移墙。月光下映出一张娇花照水的娴静容颜,那是绿萝。她轻轻道:“娘娘。”
一个颇具王者气象的美妇穿戴帝袍,无声无息出现在绿萝身边,自然是化身圣后的王母,很快她就会是圣帝了。
“朝小雨不该死在今日。”她负手眺望远处无边的大地山河。
绿萝道:“可她适才离去的时候,已然生机灭绝。”
王母淡淡道:“确然如此,你随我去见见沈炼。”
绿萝有些欣然,她亦是想见沈炼许久了。草木本是无情的,她却不一样。
绿萝第一次见沈炼,那时候他尚未入仙道,绿萝还是一棵才生出灵性的枇杷树,那是在前主人的院子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孤高不群的主人为什么会看上沈炼,但心里还是对沈炼留下了深深的映像。
第二次见沈炼时,那时候她经历化形天劫失败,正是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候,沈炼改写了她的命运,使她入了神道,那是永生难忘的大恩德,她总想着能报答,却又盼望永远没机会报答。
第三次见沈炼离第二次见沈炼没过去多久,至少对她过去经历的岁月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瞬。那是她首次见到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竟有狼狈不堪的一面,她也确实帮了他的忙。
只是那次沈炼脱难之后,绿萝就再也没见过沈炼,但沈炼的事迹她却经常听到。年纪轻轻就还丹,几乎是这片天地最年轻的长生真人,亦是青玄道宗最年轻的教尊,其惊才绝艳,一生的传奇,那是旁人都难以想象的。
她总是在想若是沈炼没那么厉害,大约她还是会有勇气去找她,成为他院子里的一株树,一棵草。
哪怕她心里其实清楚,沈炼无论多厉害,其实都不会低看她一眼,可她自己心里却不自觉看低了自己。后来天地间发生的事越来越多了,老主人也走了,沈炼更是名动宇宙,却又莫名消失,甚至天地间关于他的痕迹都消失了很多。
一万年过去,好似再无这个人,可他还是出现了。
如同过去般,很快引世人瞩目,她和沈炼的距离,也依旧比天和地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现在大约是许多年以来,她和沈炼离得最近的时候。穿过神都的御河从天桥下流过,绿萝和王母在桥上,沈炼和另外一个男子在桥的一端不远处。
沈炼的目光朝向两人,掠过王母,对着绿萝微笑道:“你还叫绿萝么?”
绿萝浑然料不到沈炼竟还记得她,她点头道:“我一直都没改过这名字。”她想起沈炼给她取这个名字说的两句诗——“绿萝缘玉树,光曜粲相晖”。
许久的岁月过去了,沈炼依旧似芝兰玉树,风度翩然。他纵静静处在那里,也像是有光的,温润无声地感染人世间的一切。
瞬息间的思量,沈炼已经到了桥上,淡淡笑着,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他道:“故人寥落,见到你们,心里还是欢喜的。”
圣后道:“你我之间,可不必念旧情了,本后亦不大记得住那些事。”她目光犀利,语气森冷。
绿萝不禁心头一颤,她有些为娘娘担心。目光向沈炼流出一丝求肯,又十分怯怯。
沈炼先对着绿萝道:“你以前是不怕我的,现在也不用怕我,我总归不会吃人。”
绿萝终于笑了一声,心头的压抑少去一些。
沈炼又对圣后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圣后道:“你想做什么?”
沈炼悠然道:“暂时不告诉你。”
圣后道:“朝小雨没死?”她话锋一转,问到一个关键。
沈炼笑而不语。
圣后道:“我不明白,那种情况下,她怎么能不死。弥勒虽然不及你厉害,但也差不太多。何况朝小雨的根底,跟弥勒有不小的干系。”
沈炼道:“这个我就不告诉你了,你还有其他要问的么,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还是能告诉你一些事。”
圣后道:“你不是摆摊算命,那给本后算一卦。”
沈炼道:“算什么?”
圣后道:“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沈炼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绿萝道:“玄都重开仙界,你以后做紫薇大帝好不好?”
绿萝一怔,浑然料不到沈炼会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她道:“我修为低浅,怎么能做。”
沈炼道:“我说你能做,那就一定能做。”
绿萝无语,转头看向娘娘。
圣后道:“明白了,我们走。”两人就下了天桥,只余下桥上的沈炼,以及桥下的赵峰,和无言流水。
一路上绿萝静默无语,她还在想适才沈炼话中的意思,以及娘娘最后的意思,总也想不清楚。
到了皇城里,圣后终于道:“我问他谁主沉浮,他说要你当紫薇大帝,这就是回答。”
绿萝终于明白了,沈炼的意思是天地间的事,今后他说了算。她一开始就应该清楚的,只是沈炼在她心里没有这样霸气,更多是逸气,故而联想不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