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城邦覆灭的那天,矮人铁器大师马库斯在城邦末日的街道上,在纷乱逃窜的人群里激昂高歌时,早已把自己的生死放诸一旁。眼前这支矮人军队里,每一个矮人都像马库斯一样。
积攒了数千年的委屈和怨愤化作滔天的怒火,以世人从未见识过的狂野姿态,扑了上来,横扫千军,势如破竹。
一场赫尔斯大陆史所未有的军团会战,就这样拉开帷幕。
斯坦迪福明确知道,自己手下的军队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这些疯狂矮人的第一波冲击,他能够依仗的只有人数优势。而因为连日赶路,没能得到充分休息,这种优势是否还存在,他心里也没有底。
两军甫一接触,情势如同突然崩裂的巨大水缸,鲜血到处喷洒,矮人踏着敌人或者同伴的尸体冲锋,刀剑断了就换用拳头,拳头打烂了就用嘴去咬下敌人的肉来,即使被一劈两半,也绝不松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震慑心魄的喊杀声和纯粹的杀意。
血和尸体组成的洪涛中,斯坦迪福和他的亲兵们像一座礁石般岿然不动。他不敢动,不敢后退哪怕一步,因为只要他一退,三叉戟佣兵团的脊梁就断了,跟随而来的将是无可挽回的溃败。
斯坦迪福赌中了,在他的示范作用下,佣兵团损失了排在最前的数千精锐,终于用更宽的战线抗住了矮人军队。
战役转入第二阶段,变得更加沉闷也更加残忍。这不是斯坦迪福习惯的战争模式,相比之下,他更擅长正面突击时有骑兵在两翼奇袭,或者故意示敌以弱,把对方引到实现张开的大网中去,又或者索性退兵,隔日再战。
但是他正身处这个战场,几乎没有任何计谋存在的可能,他怀念身披重甲的铁骑,怀念进退如疾风的轻骑,怀念一切可以给战争带来变数的东西。深陷矮人军队的泥沼,他就像一头困在隆重的猛兽,纵有一身能耐,都被死死地束缚住。
斯坦迪福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他的眼睛早已被鲜血蒙住,起初是湿滑,之后是凝固后的干硬,再被雨水一冲,眼睛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成了红色。
天空黑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乌云遮天,还是黑夜即将降临。斯坦迪福每一次转身都能看到亲兵倒下,倒在慢慢堆积起来的尸体上。那是跟随了他不知道多久的亲信。斯坦迪福一度觉得,能够跟随自己是他们的幸运。可是现在,他们正无声无息地倒在这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
斯坦迪福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他们的死变得有价值,而不是毫无意义的消逝,他必须要赢下这场战役,然后才能把随时可能出现的矮人援军挡在雀尾城下。
他怒吼着,每一次出手都吝啬地计算着斗气的消耗,能用刺击就绝不劈斩,但是周遭的景象让他的心渐渐凉了下来。疲劳开始展现它的威力,已经五天没有睡过一天完整觉的骑士们,正以远超敌人的速度倒下。
斯坦迪福露在头盔外的黑发已经染成红色,向来沉稳的中年脸庞上,悲哀和不甘两种情绪夹杂着。他不愿输,不能输,也输不起。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输就等同于死,但凡还有一丝理智,就能看清这点。可理智同样告诉他,他已经不可能赢下这场战役。
战线开始朝着三叉戟佣兵团这一侧侵蚀,斯坦迪福脚下尸体堆积如山,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踩上过坚实的土地了。两个矮人冲上来,斯坦迪福让过其中一人的双手剑,长剑刺中另一人的胸口,透过不堪一击的轻甲,刺破心脏。
斯坦迪福冷蔑地笑着,这样的铠甲穿与不穿有什么区别。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的秘银铠甲出自巨人城邦矮人工匠马库斯之手。
再刺死一人,转身应付侧面冲上来的矮人时,斯坦迪福一脚踩空摔到在尸体堆里,右手长剑条件反射般地支地,然后一下捅穿几具交叠在一起的尸体,情急之下,斯坦迪福左手抓住手边的什么东西,朝着逼来的矮人用力投掷过去。
矮人胸口被狠狠击中,弹飞出去,斯坦迪福这时才看清,被他扔出去的是一位亲兵的头颅。他癫狂般怒吼着站起来,却发现附近已经没有一个骑士。
就在他刚刚意外摔倒的刹那,佣兵团残兵轰然溃逃,如丧家之犬。
斯坦迪福仰天狂笑,他曾以为自己带出了一支铁军,可现实却如此讽刺,突然放晴的一抹天空,就像一张挂在天上的冷笑的脸。
斯坦迪福挥剑冲下尸山,姿态决绝而潇洒,长剑所及,矮人战士应声飞起。连杀数十人后,矮人已经被他杀得胆寒,远远围着他不敢靠近。
斯坦迪福持剑站在那里,像一座锈迹斑斑的雕塑,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快意之极。
足足僵持了几十秒,矮人们试探着靠上来,这才发现这位三叉戟佣兵团团长,已经气绝而亡。
出于对他的尊重,没有人堆倒这具战神一般的雕塑。
残余的一万两千多名矮人迈过尸山血海,朝溃散的骑士军队追击,夜色降临之前,三叉戟佣兵团余部几乎全都死在了从背后刺来的刀剑下。
正文 第624章 烈鹰
新历4年4月22日夜晚,从雀尾城出发的矮人军队以死伤近两万人的代价,全歼三叉戟佣兵团五万多骑士。
局势紧迫,剩下的一万多矮人军队并没有去追杀向南流窜逃亡的部分骑士残军,而是匆匆集结整顿,留下几百人沿途收拢伤兵,便朝费蒙、银雀花两国交界处,曾经被称做北落乱境的克里夫城拔营西进。
沿途的村庄、城镇全都历经了血腥的杀戮和洗劫,那支刚刚被他们消灭的佣兵团没有给这些后来者留下足以提供补给的粮食或牲畜。
……
4月23日,龚塔草原艾瓦河两岸的对峙已经维持了整整两天,从费蒙帝国西部陆续赶来参战的魔法师军队人数已经超过对岸的佣兵联军。
玫瑰骑士齐奥塞斯重伤之下,借神赐之力一举击杀狂战士巴塞尔,伤势一度恶化,几乎性命不保,即使有韦斯利施展神恩救治,恢复速度也很不理想。
这两天里,柯蕾和莎拉数次提议,由她们做先锋强行渡河反攻,但是没有齐奥塞斯相助,韦斯利还是不敢拿她们的性命去赌博。
对岸佣兵联军也组织过几次半途而废的抢渡,往艾瓦河里抛下几千具尸体后,终于整体退到距离河岸近一公里外扎营。艾瓦河两岸本应生死相搏的两拨人,居然隔着一条大河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
费蒙帝都科恩纳斯,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两天。
青石铺就的街道被雨水浸透,隐隐泛着天光,在古老的深色建筑群之间穿梭,纵横交错,像一幅比例均衡、色泽深沉的油画。
涨潮的波尔河看上去更加宽阔,即使在雨中也仍显得静谧恬淡,和这城市带给蕾拉的印象一样。
站在北城墙上,蕾拉转身回望斜风细雨中朦胧胧的中土都城,想起多年前圣彼得堡的那场春雨。彼时,世界尚未向她展开自己的全貌,圣弗朗西斯河畔的小小庄园,仿佛就已经是地图的尽头,做梦也不敢奢求的如诗美地。
但是现在,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被温润的雨水抚摸着脸颊,那些在圣彼得堡发生过的事情,窗外高高矗立的教堂金顶、日夜奔流不息的圣河、以及那个美妙的仲夏夜晚,仿佛都成了朦胧的梦境。
或许正因为隔着岁月,那些记忆中的日子才会显得那样美好,就如这雨中的科恩纳斯。可蕾拉还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乌娜姐一样,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蕾拉突然想起那个恶棍海利安人,想起少爷倒持剑刃,把带着他体温的短剑剑柄放到自己手上,逼着自己去刺伤那个恶棍时说过的话。
“就从这一剑开始。”
十几年过去,蕾拉还清晰地记得少爷当时饱含鼓励的神情。可这十几年间,蕾拉一次都没有用过剑,一次也没有战斗过,不管是像少爷期待的那样,为自己抗争,还是像蕾拉期待的那样,为少爷去战斗。一次都没有。
正因为这样,当知道神子施展圣裁之剑,杀死了第一个出现在城下的骑士时,蕾拉才会瞒着露西亚,偷偷溜出奥斯顿宫,来到她现在站立的北城城墙上。
她一点都不紧张,只有激动和期待。
没有人知道,从那一剑之后,蕾拉就一直准备着,准备了整整十七年……
周围人声开始鼓噪起来,羽箭从箭囊里抽出的声音连成一片,沾了雨水的弓背发出难听的嘎吱声响,匆忙的脚步声从蕾拉身后经过,那是神牧在为整排整排的箭手降下光明神的赐佑。
城墙上,费蒙皇家骑士团的弓箭营如临大敌,从入伍一来,他们几乎连一场像样的战争都没有参与过,哪怕面对的只是城下数百人的骑士军队,哪怕明知身后有神牧掠阵,哪怕几天前,三位神子刚刚在教堂广场前向市民们宣布过科恩纳斯是神佑之地,他们也还是忍不住紧张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