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寅末时分,几辆马车停在李永生他们扎营地不远处,停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再离开的时候,帐篷里还有三个人,但是细心点会发现,这三人的样貌,似乎略微改变了一点。
马车并没有进京城里的御马监本部,而是直接驶向了城北的马场。
接待李永生的,并不是宁致远,而是奥斯卡。
值此非常时刻,奥公公说话,也不像以前一般转弯抹角了,他屏退左右之后,迫不及待地发问,“永生此来,带来了什么消息?”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李永生笑着回答,“奥公公想听哪个消息?”
奥斯卡想一想之后回答,“先说好消息吧,现在坏消息太多了,哪里都听得到,不稀罕。”
李永生其实不想跟他说这事儿,但是宁致远的架子拿得太足——当然,也许是宁御马太忙,抑或者被人攻击得太狠,不顾上亲自过问。
所以他笑一笑,“有人有意酝酿一场战斗,也许会是朝廷对叛军发起的第一次反击战。”
“什么?”奥斯卡愕然地一扬眉头,然后眼珠一转,“是反攻海岱还是三湘?”
这世道,真没有多少人是傻子,到了奥斯卡这个位置,更不可能有浑人,很多可能性,都被他们分析过了。
李永生并不回答,而是笑嘻嘻地反问一句,“你觉得反攻好,还是勤王好?”
奥斯卡顿时愕然,停了一停之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永生啊,你直接说我做不了主就完了呗……我马上汇报宁公公。”
他实在太清楚了,这种方向性的大事,别说他做不了主,宁御马自己也未必做得了主。
李永生干笑一声,“宁公公日理万机,我就担心他没时间听我汇报。”
这话就很阴阳怪气了,可是奥斯卡哪里敢计较?别的不说,只冲“第一次反击战”六个字,他就不敢怠慢。
于是他走出去汇报宁致远,一个时辰之后,马场外来了一队骑马的小太监,押送着几车的货物。
而宁致远就藏身在这一队小太监中,进了马场之后,他显出身形,直奔李永生而来,嘴里大声地笑着,“永生,我来晚了,你也看到了,我进出真的不方便。”
“我却不这么看,”李永生正色回答,“这种非常时刻,你应该多现身出来,四处奔走。”
宁致远闻言,眉头就是一皱,不以为然地回答,“你说话倒是轻巧,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御马监,高调行事,岂不是将行踪都暴露在有心人眼里了?”
“暴露就怎么了?”李永生一本正经地反问,“你是内廷的人,是为天家行走的,而你的对手,是一些藏头藏脑不敢现身的小人,这时候,拿出堂堂正正的气势,才是最重要的。”
宁御马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奥斯卡见状,马上出声帮腔,“永生你是不知道,宁公公现下为很多人仇视,四处奔走的话,太不安全了。”
“宁公公固然可能不安全,但是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万全之策?”李永生并不认可这个理由,“你不大张旗鼓四处奔走,那就弱了天家的风头,反倒搞得人心惶惶,这样不好。”
宁致远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似乎有所触动。
李永生笑一笑,“其实战争跟人打架差不多,拼的就是一个气势,一定要告诉所有人,咱们是正朔,对手是叛贼,若是正朔对上叛贼,还不能理直气壮,那何以服众?”
宁致远有点被说动了,但是他还是有些犹豫,当然,他不能说自己怕死,只能辩解一下,“就是……担心坏了天家的安排。”
李永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是天家的肱骨之臣,在天家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有必要义无反顾地站出来,让天家看到你的忠心……至于说冒点险,那在所难免,有风险才会有收获。”
奥斯卡马上出声反驳,“可就算现在这样,宁公公已经被人说为弄权了,反王更是以此为由,抹黑宁公公。”
李永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御马监是为天家服务的,对天家负责,别人的说法,不需要在意,你们要在意的是,有没有帮到天家。”
宁致远听得怦然心动,见奥斯卡还要说话,他一摆手,“好了,永生说得对,我意已决,以后就大张旗鼓地办事,总要让大家看到谁忠谁奸……不给天家丢脸。”
御马监的权力,全部来自于天家,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避——正经是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啪啪”,李永生抬手鼓一鼓掌,满意地发话,“我一来京城就觉得,气氛有点压抑,这不是镇压反叛该有的气场,既然是本朝正朔,就应该堂堂正正以气势压人。”
“有道理,”奥斯卡马上跟着鼓掌,他转变立场的能力,是相当快的。
而且他的理由也相当充足,“内阁那边,就是这一点不好,鬼鬼祟祟算计这算计那的,浑然忘了,咱们才是正朔,这才是咱最大的优势。”
“这个事儿,我会考虑的,”宁致远已经拿定了主意,就不想再说此事了,“永生你此来找我,是有大事的吧?”
李永生拿出了博灵郡的公文,递了过去。
宁致远毫不犹豫地就拆开了,仔细看一遍,脸上虽然有喜色,但还是有点遗憾,“原来是反攻三湘?”
“能反攻三湘,已经不错了,”李永生郁闷地翻一个白眼,“这还因为我是博灵人,要不然更是爱莫能助。”
“这是朝廷反击第一战,”奥斯卡也从侧面提醒自家老大。
“这个我知道,”宁致远不耐烦地发话,“但现在的问题是,京畿震动……若是能反攻海岱的话,那才是最好的。”
襄王的大军已经攻入了幽州郡,这是朝廷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相比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三湘郡的叛乱,就显得有点遥远了。
中土国是以顺天府为中心的,三湘和博灵虽然也是中土腹地,但是不可同日而语。
“从气势上讲,这怎么也是个好消息,”李永生有点失望,这纯粹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了,“若是你们不认可的话,博灵郡自保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宁致远皱一皱眉,然后眼睛一亮,“博灵能否在出兵南下的同时,北上勤王?”
“这怎么可能?”李永生气得笑了,“宁公公,博灵只是小小的一个郡,根本支撑不起两线作战,而且博灵距离顺天府,真的是太远了,就算是不南下,也要看紧荆王,不可能北上勤王……荆王已经打穿了淮庆,就要兵临会稽了。”
“兵临会稽?”宁致远闻言眉头一扬,“给我拿舆情图过来。”
不多时,一张地图被取了过来,御马监老大趴在图上看了半天,最终郁闷地叹口气,“唉,这博灵郡想北上攻击海岱也不方便……中间还隔着郡呢。”
李永生闻言,无奈地挠一挠头,心里难免郁闷:你能放下京畿这一小片,看一看整个中土吗?
第六百六十九章 力争
宁致远的心思,还就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了。
他左右谋划半天,发现博灵出兵,对京城眼下的困局,帮助不是很大,多少有点意兴索然,“要是博灵能跟豫州掉个个儿,那就好了。”
“宁公公!”李永生忍不住大声发话,努力活动,换来这样的态度,这一刻,他真是有点心寒,“博灵肯出兵南下,也是冒了风险的,郡守和军役使下了很大决心!”
“要是你觉得不合适,直接说好了,我们也没必要冒被荆王反攻博灵的风险。”
“你这啥态度嘛,”宁致远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刚才还要我以天家为中心,忘记自家安危,现在就只知道想你那一亩三分地儿了?”
“你这根本是胡搅蛮缠好不好?”李永生被他气得笑了,“博灵郡出兵南下,就是最大的冒险了,北上勤王除了表示出态度,根本毫无实际意义……幽州差我们这一支军队吗?”
宁致远的眉头皱一皱,“表示态度,这就很好嘛。”
“算了,咱俩不在一个频道上,”李永生摇摇头,终于放弃了说服对方的打算。
“北上勤王是不可能的,荆王一旦打入会稽,很可能裹胁宁王起兵,那时候就是三王起兵,我们博灵郡自顾不暇,别说勤王,能守土就不错了。”
“嗯?”宁致远第二次听到会稽两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荆王想要裹胁宁王,你确定吗?”
“我不确定,”李永生没好气地回答,“但是我认为,只要他身边的谋士没有死绝的话,他没理由不这么做。”
这话说得老大不客气,宁致远却是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好一阵才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其实博灵出兵,也是为了自保,对吧?”
“你这……整天想的是什么?”李永生听得是相当地无语,“也不能说不是为了自保,但是我们不出兵的话,自保也没多大问题,但是整个中土会动荡,你明白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忠臣,”宁致远笑得越发地开心了,“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何必生气?不问明白这些,我怎么好奏明天家?”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做服务行业的,宁御马意识到自己做不了主的时候,就要没命地了解李永生的思路,以保证去向上面汇报的时候,不被天家的问话难住。
说完这件事,奥斯卡就说起了另一件事,“宁公公,永生来的时候,还说有坏消息,您要听一听吗?”
“坏消息?”宁致远的眉头皱一皱,“跟三湘或者博灵郡有关吗?”
李永生笑着摇摇头,“无关。”
“那就不听了,”宁致远一摆手,“难得心情好一点,不想再被坏消息影响了……你跟奥斯卡说就行了。”
“是啊,跟我说就行了,”奥斯卡笑着点头,心里却难免郁闷,您不喜欢听坏消息,我也不喜欢听啊。
别看宁致远挑挑拣拣的,似乎对博灵郡只能南下三湘有点不满,但是事实上,这是近期难得的好消息了,只能被动防守的朝廷一方,终于有人开始着手反击叛军了。
宁御马来回踱了几圈,考虑清楚其中分寸之后,做出了决定,“这消息不错,我要马上面见天家告知,他已经好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永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永生想一想,补充一句,“我来的时候,郡守和军役房非常担心走漏消息,我是化妆前来的,消息一旦泄露,反击就打不好了。”
“这个我知道,”宁致远点点头,“你放心,除了天家,我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嗯,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李永生迟疑一下,还是从储物袋里取出了那个两尺见方的木箱,“这是博灵郡守要我捎给您的证物。”
“博灵郡守?”宁致远沉吟一下,饶有兴致地发话,“打开看一看。”
奥斯卡走上前打开箱子,入目的是两方美玉,一匹黄金打造的骏马,以及一叠厚厚的文件。
“这还……”宁致远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是送给我的?”
他是真觉得意外,多少人四处钻营、请托避战的当口儿,有人送礼物请战。
李永生点点头,“大概是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机会?”宁致远表情怪异地吐出两个字,旋即一摆手,“那我就笑纳了,能不能办成,我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力。”
宦官终究是宦官,下面没了之后,鲜有不贪恋权力和钱财的,宁御马当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贪财了,但是见了这美玉,他还是难免心动。
总算还好,他收此人的礼物,也没什么心理压力——我不收你的礼,没准你还会惴惴不安,也罢,我收下礼物,也好宽慰这些良臣的忠心。
李永生见他这副样子,心里没由来地觉得有点不靠谱,于是又说了一句,“博灵郡备战,御马监是给了支持的。”
宁致远闻言眼睛一亮,笑着指一指李永生,“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都要算进去……你实话告诉我,有几成胜算?”
“这个我真不知道,”李永生一摊双手,很无奈地发话,“我不是军役房的人,不过王志云也想让我捎点心意来,我觉得将士们要流血了,告诉他没必要。”
“那是,”宁致远很干脆地点点头,正色发话,“郡守是一回事,将士们是另一回事……洒家身为御马监监司,总不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能将厚颜无耻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宁公公不愧是内廷的第一号红人。
奥斯卡却是在一边鼓掌,“宁公公果然爱憎分明,小的看在眼里,敬佩不已。”
这话说得……也是没谁了,怪不得是红人眼里的红人。
但是宁公公注意到不是这个,而是奥斯卡的一个眼神,他很干脆地发话,“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永生又不是外人。”
“我认为吧……博灵军队南下,一定能成功,”奥斯卡果然直说了,“郡守和王军役使信心十足,又有咱御马监的战马,起码……大军雷霆进击,打进三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话说得就有点意思了,可是宁致远不满足,他点点头,“你继续说。”
“至不济……打进去再退出来,那也是反攻,”奥斯卡犹豫一下,又吞吞吐吐地发话,“就算打不进去,又有谁知道?关键是咱去反击了……对鼓舞人心士气,都很有帮助。”
“你小子还真是长本事了啊,”宁致远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沉吟一下,才又点点头,“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还是能打进去比较好一点。”
李永生听得翻个白眼,这都是些什么人嘛。
既然说到这一步了,宁致远也不再耽搁,起身就去皇宫了。
少年天子的反应,比李永生想像的还要激烈,当天傍晚,李清明和宁致远就来到了马场。
战争期间,御马监司监和军役部长走在一起,也还算正常,来马场更不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