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顿时大笑了起来。
“老师死后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叫我胡先生,反而把我的本名给忘了啊。”
他乐不可支地拍着膝盖,摇头感叹:“虽然不怎么好听,但连名字都被人忘了,还是觉得有些恼火啊。
还有那群夷人的主教,怎么想怎么见鬼。不但把人的名字当姓氏,还管人叫‘太阳’。虽然读音差不多,但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吧……算了,算了,来将通名的环节就这么略过好了。”
他起身,弹了弹下摆上的灰尘,手中如长笛一般的铁篪旋转着,迸发出轻灵而细碎的声音。
“我准备好了,你们呢?”
他端详着长孙冀归,眼神就变得轻蔑起来,“就你一个胡儿吗?恐怕不够啊。”
“……”
长孙冀北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这么多年的风度和涵养没有让他失态,可是眼神却变得愤怒起来了,碧目之中映照着阴沉的光。
“那么,就请胡先生——领教一下!”
崩!
那一瞬间,铁篪的凄啸迸发,宛如烈日的轮廓自胡先生的身后浮现,洒落暴虐的炽热光芒,令无数人骤然色变。
此时此刻,烈日的轮廓之上,所洒下的每一缕光芒,都是极其纤细的以太之线,无数乐理纷繁编制而成的细线带着不可思议的穿透力,像是纤细到难以察觉的剑刃贯穿。
转瞬间,天门关之前的大地动荡起来,在长年累月中千万人践踏而成的坚硬道路在瞬间变成了细碎的沙尘,伴随着暴风吹上天空。
如鬼泣的哀冷之声自胡琴井中月中流出,相较酷烈的大日,却宛如流水一般,弥漫向四面八方,紧接着,升腾成了朦胧的雾。
那无从观测的雾气弥漫在以太之海中,阻隔着烈日的爆射之后,无数性质干涉如铁锤,锻打着以太,形成了怪物的轮廓。
统摄了召唤和禁绝两系的乐理,井中月所驾驭的绝非是柳氏的阴魂鬼魅,而是兽性的另一个极端——以龙脉之血汇聚而成的神性。
转瞬间,迷雾消散,赫赫天门自以太之海中浮现,无数巨灵自门中走出,身着铁衣,目生三木,手持大戟,踩着飓风和雷霆,仰天咆哮。
它们自从雾中涌现,不似寻常召唤物那样暴躁,反而在戒律之道的约束之下法度森严,百步之外,巨灵取下背后的铁弓,弓弦绞紧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头皮发麻。
触目所及,风雷之上的巨灵天君已经占据了天穹。
此时此刻,伴随着无数蜂群振翅的尖啸声,铭刻着无数音符的青铜之箭如暴雨一般洒落,覆盖了整个天门关。
这才是长孙家主掌握兵权,主攻天门关的原因。
长孙氏在天上城中所负责的乐理乃是城防和攻伐,井中月之中所沉睡的乃是历代长孙氏乐师苦心营造的无数雷霆天军。
经历了数百年的更迭和兽性灌注、戒律束缚之后,每一个巨灵都拥有了近乎巨型战争傀儡的力量。
其中剑甲十万,弓五万,矢无数……每一具都绝非凡物。
唯一有所限制的,只不过是长孙氏并不擅长大范围调动以太而已。
倘若有足够的力量支撑,甚至只凭着他一个人,就足以攻下天门关!
飓风和雷霆之下,硬着无数铭刻着龙击乐理的箭矢,胡先生抬起了手中的铁篪,烈日的轮廓旋转,无尽的光焰喷薄而出。
太阳。
太阳降临了。
酷烈的大日这一刻,真正地出现在物质界之上,撒发着无尽的光和热,令天空烧成赤红,令大地化作焦土。
百步之内,一切都在着暴虐的变化乐理之下彻底蒸发,化作尘埃。
伴随着胡先生动作,躯壳之中的层层封印解开,压缩坍塌的矩阵再度舒展,覆盖了躯壳,宛如一道道铁的灼痕,蔓延上了面目。
烈日之中,一个庞大的虚影缓缓浮现,那是似人的轮廓,却有着人类决不能奇迹的残忍兽性,沐浴着堪比熔岩的火光,那暴虐之猿舒展着身体。
自烈日中向尘世投下了轻蔑的一撇。
紧接着,同胡先生一起抬起手掌,向着赫赫天宫砸落!
第八百零五章 洪水滔天的世界(下)
雷鸣在那一瞬间迸发。
不是碰撞的巨响,乃是凶猿咆哮的轰鸣。
天宫动荡,宛如海潮的冲击自那一只手掌之下扩散开来,所过之处,一切巨灵颤抖着,溃散成银灰色的尘埃。
长孙冀归后退数步,面色如土,一丝丝血腥自口鼻之中渗透出来。
紧接着,天宫的大地崩裂,地火熔岩汇聚成洪流,自裂缝之中喷涌而出,化作暴雨,向着四面八方洒下。
沐浴着那熔岩之雨,凶猿狞笑,向前,天地轰鸣,举世凶戾凝结在那一双猩红的眼眸之中。
胡先生的身影已经被那越发凝实的金色巨猿所覆盖,此刻伴随着封印解开,在矩阵的衔接之下,他彻底地化身为非人所能企及的怪物。
无数哀鸣凭空响起,阴气洪流之中,无数鬼兽随着琵琶清脆的声音齐舞,黑暗奔涌在天空之中,汇聚为一束,显露出凝结了一切兽性濒死之时无量怨毒的轮廓、
伴随着飞天夜叉的融入,那一条模糊的巨蛇睁开了眼眸,令天地骤然晦暗,闭上眼睛,便令一切大放光明,呼气便掀起窒息焚风,吸气的时候就演化为无边的寒霜和冰棱。
伴随着飞天夜叉的投影融入其中,柳氏家主的圣灵也托身其中,那空有阴冷疯狂的双眸里亮起了饱经沧桑的神采,如月清辉。
那是……烛龙!
随一出现,烛龙便驾驭着滚滚引起洪流,应身而上,和凶猿争杀在一处,给了长孙冀归珍贵的喘息时间。
紧接着,玉鼓自天穹之上浮现,龙脉家主抬起鼓锤,奋力奏响了天劫的雷霆霹雳。
无数电光如刀斧从穹空之上落下,劈斩在了凶猿的金色毛发之上,却往往只能留下数道焦痕,反而越发地激起了兽性的暴戾,令凶猿越发神勇。
长孙冀归的脸色忽晴忽暗,眼神阴沉,没想到现在三人联手,竟然拿不下一个连天人之血都不是的乐师。
越是争斗,就越是心惊。
想不通,那种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无数金属碰撞在一处的潮声骤然迸发。
天地冻结。
不知道多少冰晶和铁片碰撞在一处,才能发出如此震人心魄的咆哮。
纯钧之剑出鞘。
一道寒光自从老朽的躯壳之中涌现,纵横来去,第一次的,在巨猿的心口留下了一道伤痕。
是袁长卿。
老者自万军之中迈步向前,双臂从大袖中缩进,又从领口中穿出,就那么简单地将碍事的外袍和罩衫脱了下来,任由它们垂落在腰间。
白发之下,肌肉虬结,汗水自毛孔之中升腾而起,化作白雾。
伴随着他的抬手,纯钧古剑化作流光,再度回到了他的手中,在光暗的间隙中勾勒出了隐约的轮廓。
“虽然以多打少有些胜之不武,但对手是当年太常卿的唯一杰作,青出于蓝的传承者,如何慎重也并不为过。”
老者轻声叹息,抬起左手擦了一下鼻子:“太可惜了,不论如何,你都堪称一位强敌,终归还是想要同你来一次畅快的厮杀。
所以,请尽情地挣扎吧……”
他微微一笑,眼瞳中满盈着盎然的杀意,和疯狂地期待:
“——哪怕与我同归于尽也没有关系。”
那一瞬间,暴怒的天灾咆哮。
原本就非人的庞大躯壳再度膨胀,伴随着它仰天长啸的嘶鸣,烈日的高温再度迸发,将所有人统统逼退。
它沐浴在宛如地心一般的高热熔炉中,愤怒嘶鸣,轮廓变化着,当炽热的光芒散去时,那沐浴在焚风之中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怪物。
此刻凶猿的躯壳之上,生出了四个头颅,望向四面八方,八臂臂膀挥舞着,向着四方的招手,令大地崩裂,无数沉睡在战场之下的碎铁汇聚在一处,融化在烈日的光焰里,重铸形体。
转瞬间,庞大而腐朽的凡铁在它的手中焕发出新的光辉,铜锈和铁斑褪去之后,迸射出煌煌神光。
三戟叉、红伞、虎铜锤、宝瓶、神剑、凶刀……
——天灾·哈奴曼!
那是曾经在天竺的大烂陀寺的至上守护神,第三代东王公以‘觉者’的身份转生天竺时参照百臂巨人所创造出的不死怪物!
在胡先生躯壳中被封印了十几年之后,愤怒的凶猿终于得以释放,行走在大地之上,向一切活物和谤佛者洒下彻底的毁灭!
不知为何,明明意识被暴虐的兽性所侵蚀,胡先生忽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恍惚感。
“哎,都七八岁了,还像个猢狲上蹿下跳……”
少年的时候,有人摸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摇头感叹:“以后叫你小猴子怎么样?”
真应了老师曾经所说的话啊。
在老师去世的十五年之后,自己似乎真的变成猴子了,不以为耻,反而暗自窃喜,因为这副不像话的样子而觉得有些愉快,全然将老师曾经的嘱托抛到而来脑后。
“你们长大之后,就会继承我,成为撑起这个国家的人,成为远超于我的英雄……”
可自己,既没有撑起国家,也没有成为英雄。
反而为了逃避争斗,自己随便领了一个差事,然后跑到震旦之外的地方去,再度踏上没有归期的旅途。
就像是十五年前自己。
只不过如今的自己,已经是孑然一身。
“我们到天竺去。”
在恍惚之中,老师的声音又响起了。
踏上西行之路的自己,当时究竟满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满脑子行万里路的喜悦和建功立业的期待,却丝毫没有想过,到最后,会变成一场漫长的杀戮之旅。
“——全部杀掉。”
记忆中,老师伫立在大烂陀寺的血泊里,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全部。”
“好的,老师。”
他手中的剑锋刺落,血液迸射,落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