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威望，却并不永远是益助。

　　一个科学家，越是研究，就越是沉迷，对自己的成果感情越深。感情深了，自然也就会执着起来。执念一深，便不知不觉的信了。而越是“信”，就越是执迷。知见障便随之而生。

　　冯落衣曾对王崎说过，非信非非信才是最正确的态度。但是，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很少。

　　地球上曾有戏言说，爱因斯坦三十岁之后及时改行钓鱼，物理学的学科史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这种说法当然太过偏激，但是一定程度上也是事实。

　　年迈的老权威，对科学发展的作用，通常是负的。

　　爱因斯坦如此，晚年的波尔也是如此。

　　而一大群根本死不掉的老权威，就更加可怕了。

　　也得亏是今法仙道，实力和研究水平挂钩，后来的天才人物总有机会去超越那些受困于知见障的老权威，所以仙道之中，依旧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盛况。

　　另外，不得不说的是，这个世界的学术制度。与地球上的同行评议机制完全不同。神州的学术体系完全依托于万仙幻境，所有论文都是全开放的。而决定论文阅览量的，则是作者本人的名气。很多时候，若是没有老前辈的推荐，刚刚踏入仙途的仙人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而想要发表一些与老权威观念相悖的理论，也必须像这样小心翼翼。若是突然发了一篇和某个老权威思想完全相悖的论文，那么你和老权威之间，说不得就得完蛋一个——要么是老权威走火入魔而死，要么是老权威道心沦丧，入魔癫狂，将你一巴掌拍死。

　　如果没有和老权威们正面刚的实力，或者某一个开明的不那么老权威作为靠山，那么低阶的修士还是消停一点的好。

　　王崎现在就属于是后者。他遇上的是冯落衣。

　　这就是很幸运的一点了。

　　这个世界，确实和地球有着某种莫名的联系。诸位逍遥，在地球上居然都是有原型的。而且彼此之间性情、经历也都勉强对得上。王崎知晓，冯落衣的原型、同位体，冯·诺依曼，是最早接受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数学家之一——他甚至是哥德尔理论的践行者之一。

　　这也是王崎敢在冯落衣面前拿出论文的底气之一。

　　如果当初注意到王崎的人是算主希柏澈，那王崎就有些惨了。

　　王崎毫不怀疑，冯落衣绝对会想方设法让万法门众多修士接受他的理论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世界莫名联系产生的推论，更是因为求道者之间的信任。

　　冯落衣成道至今不过两三百年，就修士的年纪来说，他还很年轻，知见障未成，锐气未失，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

　　他自会为王崎清扫障碍。

　　这不是为了王崎——至少不只是为了王崎，更是为了算学的道。

　　哥德尔不完备定律，在这个宇宙成立。因此，这个“不完备”，就代表着“更接近道”。

　　对此，王崎很有信心。

　　不过……

　　“冯老师啊，您还是快一点做好吧这一步吧。我才走第一步您就手忙脚乱了，要是下一步，您可得怎么办啊！”

　　回到家里之后，王崎重新坐回书桌前，然后感叹一句。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确实狠狠血洗了地球数学家的三观。但是，对于整个数学界来说，这只是刚刚开始。

　　或者说，哥德尔的成果，只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这道门之后，数学就不再是顺应人的思维了。

　　和物理一样，数学也进入了颠覆人思维的时代。

　　想到这里，王崎深吸一口气，重新拿出一张稿纸，准备再次书写论文。

　　这也是冯落衣吩咐的。不久之前，冯落衣给他发来的一道灵讯，让他好好准备一些内容，这几日之类，说不定就要找他，去商谈关于不完备的事情。

　　王崎觉得，既然好好准备，那就干脆再抛出一点有分量的东西。

　　比如说，希门二十三问的另一问。

　　想到这里，王崎笑了笑，写下了论文的题目。

　　《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问题上的应用》。

　　希尔伯特的二十三个问题当中的第十问——“丢番都方程可解性判别”的答案。

　　……

　　茫茫星海之中，一处恒星系。

　　既不同于神州所在的、生机犹存的主序星，也不同于海天那被强制进入暮年、苟延残喘的特殊红巨星。这是一颗已经燃尽了的星球。它已经停止了氦聚变，星核之外，已经堆积了大量的碳和氧。相当大的质量，都已经转化成了铁元素。

　　这是一颗濒死的恒星。它同样是在那一场横扫宇宙的灾劫当中被抽取了大量的灵气。只不过，它被破坏得比海天更加彻底。红巨星时期，它就吞噬了自己所有的行星。

　　经过了数次氦闪之后，它已经将自己的质量释放了出去。现在这颗行星周围，星际物质的密度非常高。

　　但至少在曾经，这里是有生命的。因为，仙路的门联系上了这里。那一条神奇的路，永远只在有生命——至少是曾经有生命的地方开启。

　　在这个荒凉的、接近死亡的恒星系里，仙盟的另外一项工作正在开展。

　　那是，无数入微级数的机关兽。

　　这些肉眼不可见的机关兽，正在不断的收集这个星系的星际间物质。那些机关兽乃是院子尺寸的，视线不管在如何锐利，都不乏窥得它真正的样子。

　　机关兽的核心，是一百零八个铁原子。在这个濒死的星系里，相当一部分元素都被转化为了最稳定的铁。铁元素是最稳定的，无论是聚变还是裂变都不会释放能量，反而会吸收能量，因此在宇宙当中并不罕见。这一百零八个铁原子被联结成一道符篆，灵力自成一道玄幻，又能构造薯条原子级数的机械臂，完成自我复制。

　　这项工作，已经持续数年了。

　　算君庞家莱就在此处镇守。

　　和算主不同，算君庞家莱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他几乎不与其他人讨论。而且，碍于他之前“讨论”疯了一个逍遥修士的凶名，也没有多少人敢来和他讨论。

　　算君有自己的玩法。

　　在他的头顶上，有一大群入微机关兽。

　　单独的入微机关兽，只有百十个原子大小。但是这个星系当中有多少呢？

　　不知道。

　　但是，算君头顶上这个，质量绝对高于一般的行星。

　　在算君的意念下，一个星球的物质，都在飞速的改变着自己的拓扑结构。若是仅仅从宏观上看，只能看到微不可查的涟漪。但是，这“涟漪”当中，却蕴含着行星改变的伟力。

　　突然，一股浪潮在星际物质稠密的区域泛起。在星际尘埃构成的稀薄云气当中，无数晶体无端成型——那赫然是无数入微机关兽联结的成果。无数机关兽聚成晶体，小块晶体又凝聚成大块。而晶体之间，又有另一种机关兽结成半流体。很快，一道长达数个天文单位的缆线就出现在算君的面前。

　　“有事吗？”算君发问道。

　　在宇宙空间当中，灵气稀薄而混乱。没有介质的话，灵犀很难传播。

　　在听到了缆线彼端传来的灵犀之后，算君脸上露出狂狷的笑。

　　“是这样吗？那个竖子，终于是败了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小范围的讨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半个月之前那一场混乱的影响力逐渐降低。

　　在有关机构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所有关于神州海疆、关于万法门玄星观出现神秘灵力爆发的讨论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到了现在，倒是还有无数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在流传。但是，没有接触实际情况的人，决计想不到此方天地会出现庞大到海神类那个层次的集群生物。

　　目前小道消息之中，流传最广、接受度最高的，也就是“仙盟大型疆土防御禁制、门派防御大阵因万仙幻境崩溃而失控”。

　　至于神京，那边原本就是仙盟划出的禁区，是神道技术革命的试验田。原本就禁绝修士自由出入。因此心网失控的事故中，真正受到波及的无辜修士并不多。至于周边被感染了心魔大咒的凡人，也已经全部纳入那个实验当中——对于那些凡人来说，这是福是祸，还真的很难说。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件事情的影响似乎也在慢慢消除。

　　——似乎。

　　因为那一场看起来声势浩大的大崩溃，其实也仅仅是事情前奏的余波，根本算不上什么。

　　真正的暗流，依旧在酝酿当中。

　　大约在那件事发生了二十天后，苏君宇和陈由嘉先后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指令。

　　“因为算学之道的突破，需要即刻返回万法门接受秘密培训？”项琪万分惊讶的看着苏君宇：“这是什么烂理由啊！？”

　　此时，他们身在空港之中。这里距离朗德城五十里，乃是整个西疆最大的空港。陈由嘉和苏君宇打算在这里搭乘灵舟直接回乡。项琪来朗德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打算跟着苏君宇去万法门见识见识。王崎则是唯一一个过来送行的。

　　反正指令上也说了，这次培训，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所以谁也没当回事。艾轻兰和辰风都只是在昨晚象征性的道了个别。

　　“我也很不理解。”苏君宇耸耸肩：“我实在是不觉得，最近算学会出什么颠覆性的突破，需要专人去引导接受。”

　　“比起这个……”项琪的目光又看向不远处抱着胳膊的王崎：“说起来啊，王崎你又没接到类似的通知？万法门还不拿你当真传弟子还是怎么的？”

　　王崎无所谓的笑了笑。这次倒不是因为什么谪仙身份了。这培训，神州人人去得，唯独他去不得。

　　原来，这次的培训，其实叫“实验”更合适。它的目的，就是甄选出一些天赋足够高、能够理解不完备定理的天才修士去学习王崎的理论，根据他们学习时的反应，总结出规律，以便对高阶修士进行心理干预。

　　对于低阶修士来说，生命系统还没有彻底和法力系统合二为一，法力也没有和意识相契合，就算道心崩溃，也不会危及生命。

　　既然是研究“普通万法门修士学习不完备律时会发生什么”，那王崎这个发现者去了是干什么？添乱吗？

　　陈由嘉则满腹狐疑的看了王崎一眼。别人不清楚，但她可是知道的。大崩溃发生之前，苍生国手冯落衣正好在和他说话，然后他又正好写出了一篇自称很颠覆的论文，再然后，这个匪夷所思的指令就过来了。

　　说里面没有鬼，谁信？

　　不过，王崎当时不说，陈由嘉也不会乱问。她在这一点上很聪明，至少看得出来，什么事情是至关重要的。

　　临行前，女孩反手扣住王崎，语气不善：“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在的时候，绝对，不许，花心。懂？”

　　王崎点点头，表示自己很清楚。

　　苏君宇则拍拍王崎的肩膀：“这次回去也是个机会，我会试着将我们的修法在万法门弟子当中推广开的。”

　　王崎点点头。尽管他很快就不再需要这一点推广力度了。但不管怎么说，苏君宇的心意他收到了。

　　在送走了苏君宇和陈由嘉之后，王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慢慢等待。

　　等待冯落衣呼唤他的那一刻。

　　大约过了半日，他终于收到了那一道灵讯。

　　王崎的意识，顺着万仙幻境一路流淌，最终进入到一个小幻境之中，并在那里重新显化出人形。

　　冯落衣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苍生国手的表情很平静：“准备好了吗？”

　　王崎点点头，神色当中虽然有几分紧张，但更多的却是振奋。

　　冯落衣见他神色，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伸出手，在空间当中制造出了一道门扉——用网络来比喻的话，大概就相当于打开了一个超链接。他留下一句“跟上”，就率先走了进去。

　　门扉对面，是一个奇异的幻境。数十个蒲团围成环状。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一人静坐。除了座位以及座位上的人是亮的之外，整个幻景再无一丝颜色，无论是上方还是下方，所有背景都是一片漆黑。

　　在这黑暗的虚空之中，冯落衣带着王崎，向两个相连的空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