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放心。”王崎道：“你不只是我学生当中最聪明的，恐怕也是最强的。破……奥流·神岚皎就算从容展开神道力量，也只能和你五五开——除非它得到了远超其身份地位的神力支持。我一个结丹期人类，被你暴起发难就死定了。”

　　浭长舒一口气：“不要在意……对于我来说，你们谁都一样，不管是更新妖族还是人族。数百万年之前，我出于同样的目的被解封、被带到更新妖族的城市时，我也是这样的。我不会攻击你的……”

　　“那么，你的敌意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王崎指了指自己。

　　“你斗战本领不弱，论学识的话，根本就是碾压奥流。我这种没什么见识的家伙，更不能和你相比。如果你踏入高阶，那应该会比今天的我强很多吧？”浭道：“无论是学识还是见识，你都有资格。再者，你也称得上是一位‘贤者’。”

　　“‘贤者’？”王崎对这个装逼的称号充满了兴趣。

　　“我去了神京的守藏室，那里的开放去讲述了这个城的历史……他们有提到你，说你是这个城池的缔造者。贤者就是值得敬重的。”

　　对于始新妖族来说，凡是能够襄助妖帝，推动始新妖族文明发展的，才能称之为“贤者”。

　　“那你又是为什么厌恶我？”王崎问到：“你在怀念始新妖族的时代？”

　　“我开灵的时候，魔帝已经大成，并成功策反了大批同族，战乱不止存在于这片大地之上，更波及了太阴、荧惑、太岁、太白。夜晚的天空都有恐怖的光在闪烁——那是长生者交手的痕迹。大地几乎寸草不生。一个又一个洞天如同泡沫一般破碎，大地向力——也就是你们人所说的‘引力’都一度混乱。我作为牲畜诞生，作为奴隶成长，作为死士修行，最后作为灰烬而被冻结……”浭的眼神当中闪动着一些异样的光彩：“那个时代不值得被怀念。”

　　“看来我是猜不出你为什么会厌恶现在了？”王崎摇摇头，继续看着报纸。

　　“我同样弄不懂你为什看这种低阶的东西啊。”浭冷淡的笑了，语气之中带着一丝疏离。

　　“这个啊，很简单。现在全神京的人修行的都是我的法门，面向他们的低端法门啊，也是我法门的延伸，看看。”

　　浭恍然大悟：“修行啊。”

　　“不……”王崎把一页报纸反折过来，露出自己的半身像：“主要是这上面正在连载我的小传记呢。虽然多半都是为了配合宣传而胡说八道的，不过，看着别人吹捧自己特别有成就感不是？”

　　浭左右看了看：“您这是……”

　　“我不抽大烟不喝酒的，就不能有个小爱好了？”王崎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既然你现在不肯跟我谈，那就先跟着我看一看？”

第五十四章 寓教于乐【二】

　　公车缓缓离站的同时，王崎和浭也一前一后的走下了街道。尽管之前他们在车上谈论的东西颇有些惊人，可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您到底是想要我干什么？”浭问到。

　　“既然你不肯说出自己心中的问题，那我就只好让你跟着见识了。”王崎走在街上迎面抓住一个行人：“良锺·啸天艮，怎么样啊？”

　　那个行人正是一个妖族少年的伪装形态。

　　奥流吃了一惊。他们身上的伪装之法都是王崎布下的，而且王崎刚才也表示自己能够监控神京，所以，他无论发现谁都不奇怪。但是……

　　他们两个是下车之后随意行走的，而且王崎也没有刻意的向左或者向右移动身体。他仿佛自然而然的走，然后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紧接着，那个唤作良锺的家伙就自然而然的撞到王崎手上。

　　联想到王崎刚才那坐在那儿等他的样子，浭突然觉得对方有些深不可测了。

　　——命数？还是所谓的“过去未来、归于一身”的至高境界？

　　良锺没有见到刚才的那一幕，冷淡的拍开王崎的手：“王先生啊……您会有什么事吗？”

　　“我们人族有一句话，叫做‘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我觉得你做妖的态度不大好，所以来找你谈一谈。”王崎道：“顺便，也差不多到了该吃早点……哦，早点时间都差不多要过了，一起去吃点东西？”

　　“不需要。”良锺冷然：“我是高阶妖族，不需要吃东西……”

　　“啊，云中仙客来今天推出的新菜是什么来着？”王崎的手在空气当中滑动。这个动作被他身上的算器捕捉，然后转化成心魔玄网可以理解的指令。然后，一块光幕出现在三人眼前：“今天的菜单有海鱼，含有丰富的……哦，对猫科动物尤佳。”

　　良锺转过脑袋：“受限于先天本能，乃是修行不到家的表现。”

　　“啧，这种本能都要克制？”王崎摇头：“这样反而是你被本能控制的表现啊——就因为恐惧，所以干脆放弃，贫弱，贫弱。如果你真的想要战胜这个心魔，就应该面对，然后风轻云淡的放下。简单来说，就是学会‘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王崎说了许多，良锺却一直摇头。最终，教师叹了口气：“我命令你跟我去吃早膳，这是师命。”

　　良锺内心天人交战：“为什么？”

　　“坏你道行。”王崎招呼浭向前走。良锺在后面犹豫两下，然后道：“这贼人实在是可恨，但我帝有云，师命不可围……罢，罢……”

　　在良锺大步向前走的时候，浭问到：“您怎么知道他嘴馋？”

　　“他今天从城东走到城南，一路上走过了十二家饭店，他在其中八家前面停留。这十二家饭店门口的广告还有菜谱都在官府有备案，我立刻就能知道。对比十二家店的菜谱，我自然就能知道他是什么吸引了他。再然后呢，这些店的厨子里有一大半是凡人，做菜是要动用神力的。检索他们在良锺经过店门口时前后他们发出的请求，然后对照他们提交的菜谱，就可以大致判断出良锺到底是因为什么食物的香味而驻足。”王崎语气轻松：“然后，投其所好就可以了。”

　　一人两妖走了几百米，正要拐进一家百年老店。就在这时，王崎亲热的搂住一个正要避开他的“少年”：“哟，绿斯同学，神京现在不收贵金属也不支持以物易物了。你呢想吃东西就坐下和我们一起。”

　　那个被称为“绿斯”的，正是一个始新妖族。少年脸色尴尬，道：“我……我对那些凡人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

　　“懂，就当是参观一下人族的风土人情怎么样？”

　　王崎拽着一个学生拖着一个学生，占了一个四人桌，然后给一人点了一份海鲜粥，一份香煎抹布鱼。

　　“难以置信……”绿斯嘟囔：“这里居然动用修士给凡人服务……”

　　“毕竟‘劳动创造价值’啊。”王崎说着人族社会学、神道学理论的新词——说起来，这些词甚至都是他“发明”的——道：“一个器，也只有在最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自己的价值。若是因为工具本身昂贵而将之放置不用，那才是本末倒置。”

　　“若是按你的说法，一个修士修桥开路，总比端茶倒水来得强啊。”绿斯反驳道。

　　“修桥开路也是个技术活，非得山河城的修士来做，才能保证桥与路在最低的成本之下百年不坏，千年不朽。对于山河城的修士来说，这就是修行，谁都不能抢的。”王崎饮了一口茶：“而在端茶倒水这个方面，低阶修士做得本身就强过凡人。”

　　绿斯皱眉：“那凡人呢？就由修士养着？”

　　“养着？不不，那些凡人做的工，绝对足够养活自己了。”王崎笑道：“只不过凡人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罢了。”

　　“比如？”

　　“就好比说现在主要是由凡人完成的简单财物计算、日常管理、普通物资调度一类的来说好了。”王崎道：“这一类凡人呢，每一个只负责管理一项事务在一个窗口的进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指挥下，那些物资会流向何方、用作什么事情。单个的凡人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但是，他们无疑自己就完成了整个神州常规物资的调度，让神州各地物资流转，互通有无。”王崎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随意画了一个神州大地的轮廓：“他们自己就能创造价值。”

　　绿斯依旧无法理解：“那中间的运输……”

　　“仙盟的灵舟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王崎道：“修士早就有实力建立一个强大的物流网络，只不过之前缺乏引导。”

　　绿斯沉默：“修士出力？让凡人管理修士？”

　　“让合适人做合适的事情罢了。”王崎道：“仙盟最不缺的就是结丹期修士。一个结丹期修士加上一架派品质过得去的灵舟，就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运送物资。这几乎不花费他什么精神。在运货的同时，他顺便还能修炼。而大量的政务，反而会消耗他的心力。这方面，分摊给凡人就好了。”

　　“这就是‘规矩’啊。”良锺口里塞满了美食，也不得不多为人族说两句话：“在规矩之下，人人各行其志，就能够产生巨大的力量。”

　　“神道？”绿斯道。

　　“不只是神道。”王崎道：“你觉得你面前这一碗粥，需要多少人才能完成？”

　　绿斯皱眉：“嗯，从海里捞鱼，然后运送过来，种粮食，然后运送过来，做成菜……五个人？”

　　王崎摇摇头：“完全不对。我们人族渔民下海捕鱼，必然得是数十人结伴而行。到了岸上之后呢，他们自己是不会卖鱼的。他们捕捞上的海货，由商人统一收购。其中一部分就地粗加工，而另一部分则快速运往神京。而活物运送，就需要经过至少两道检查，每一道检查都必须有至少两个人在场。到了这里之后呢，再由当地商人买下来，紧接着集散到各大饭店。而这其中，每一步就需要留下记录。每一步的记录往往都是不同的人。这仅仅是鱼。而作物就更复杂了。从天灵岭万木谷分院研发新作物，焚金谷合成肥料、农药开始，到作物肥料分发到诸多农民手中，就不知要经过多少个环节。产地商人收购、消费地商人集散都是的。而厨子……你以为厨子就好当了吗？一个合格的厨子，要经历多少训练呢？而厨子手上的菜刀铁锅、你手上的碗盘，又是从何而来？”

　　“无法理解……”绿斯瞠目结舌：“为什么……仅仅是一碗粥而已。如果想吃的话，我大可动用法术，一日之内让谷物生长结实，然后半日之内道东海捕到海味……”

　　“你那一日半就过去了。”王崎举起手中的粥碗：“而现在，你只需要等一刻钟。”

　　绿斯晃晃脑袋：“可是，你们要为此建立那么大一个圈子……神道之力？可是，这……”

　　“可有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止是修者得了方便，又有不知多少凡人因此得了实惠。”王崎指了指周围：“你看一看，这里有多少人是靠这个‘圈子’活下来的？猜一猜？”

　　“这……”

　　“它存在的意义，和妖皇散布帝流浆的意义一样。无非是为了我族昌盛。”王崎道：“只有有了更多的凡人，才会出现更多地修士。而修士越多，则‘仙道’这个集体的力量越强。‘仙道’越强，则我等修士获利越大。”

　　“这就是我们人族从时间与天地自然当中学来的和谐之道。你就在这么一个圈子当中。你是它的一部分，它是你的外力。学会在圈子里面活下去，你才有更强大的力量。而为了这份力量，你往往需要作出一些妥协。”王崎举起碗：“此中道理，尽在这一碗粥中。”

第五十五章 寓教于乐【三】

　　吃饭的时候，绿斯整个人都陷入了迷惘之中。显然，他还在试图理解王崎所说的“巨大环流”的意义。

　　天地自然是什么？人族和更新妖族引以为傲的“文明”又是什么？

　　而良锺则大口吃粥吃鱼，吃得好不畅快。每当王崎或者浭那玩味的目光看向他，他总会哼哼一句：“师命难为，这是至圣妖帝的教育啊。”

　　“且不说师命不师命的。”王崎摆摆手，问到：“对于人族，你现在是怎么看的？”

　　或许是为了表示“郑重”，良锺咕咚咕咚将手中的粥喝完，然后道：“王先生，你真要听？”

　　王崎点点头：“你这不废话嘛，我不想听，问来做什么？”

　　良锺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裸猿，倒是做出了很精致的……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工艺品？”

　　“怎么说？”王崎有些奇怪：“工艺品？”

　　“缺乏灵性，与缺乏目的性。”良锺看了一眼四方：“我觉察不到你们万众一心的理念……你们的想法呢？”

　　“你大概还没有理解，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王崎双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想要跟这个学生好好聊一聊。良锺却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王先生。我不是说你，或者你们人族修士没有理念。就我来看，你们人族的许多修士都有坚固的心壁，能抵抗许多外魔。但是，这层‘壁障’也仅仅是壁障……你们没有一个上行下效的想法，或者说从上而下的理念……”

　　良锺细细解释了自己的看法。王崎这才意识到，对于更新妖族来说，所谓的“观念”“理念”其实是一个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就连皇极裂天道都有天子望气术，神道文明几乎已经到达另一个层次的更新妖族又怎么可能没有所谓的观望气运之法？

　　“人族高层都有坚固道不可思议的道心，但是，底层就不一样了。”百万年前的来客低声说道：“你们的新是散的。那些由这强大心灵的家伙掀起的浪潮，而其他的人则只是被那些强者裹挟着滚滚向前。他们的心和那些强者都不在一个方向。你们构建的这个巨大环流，也没有显现出超凡的神道意志。”良锺道：“它仅仅是存在着。”

　　王崎一怔。他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一点——整个更新妖族文明，居然存在一个主旋律。而这个主旋律，就只有“跨越莫名之障”。

　　更新妖族文明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王崎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更新妖族从骨子里就透露着一股“设计”感，不只是龙皇划定了最初的方向，就连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的使命就是跨越莫名之障。

　　“仅仅是存在，又有什么不对呢？”王崎道：“对了，对于天演论，你应该已经有些了解了吧？”

　　“林先生教过……”

　　他口中的“林先生”是那南溟学府的另一位教师，天禄琳琅出身。

　　王崎点点头：“你喜欢这个论调吗？同意吗？”

　　“与圣族所教、我族所见，并无不同之处。”良锺道：“自然是支持的。”

　　在这个灵气宇宙，物种的变迁很慢。因为在这里，生物个体除了变异与淘汰之外，还有“妖化”这一条路，而妖化是一种获得性的能力，不可遗传，充其量就是幼体在母体之内受到淬炼，获得一部分力量。妖化使得优势血脉扩张与劣势血脉消亡的速度都慢了许多。在这里，想要观测到“演化”可不容易。

　　也只有龙族或者古老妖族这种历经了千万年的文明有资格观测他。

　　“这是最好的。”王崎笑着点点头：“那么，你觉得演化是什么？”

　　“变强。”良锺毫不犹豫的说道：“你们人族有一句话叫做‘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我觉得这就是很好的……”

　　王崎还摇头：“对天演论的经典误读。须知，演化不是养蛊，所谓‘变强’，不过是演化的一种策略，一种选择，是手段。而演化的目的，却仅仅是‘活着’。”。

　　“演化的前提就是‘变’，如果你死了，又谈何变化？”

　　良锺皱眉：“若是跨不过莫名之障，又如何‘活着’？这就像你不踏入仙道，终究会死一样。”

　　“你可以让你的血脉灵犀延续下去——比如说，生个孩子，又或者，让你的精神延续下去——着书立说，立功立德立言。”王崎道：“你的血脉会在代代遗传当中演变，你的思想会与后世贤者的智慧交流，生出新的智慧。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管这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然后在死亡的那一天痛快的说出——‘我的生涯，一片无悔’。这样，实现自我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