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一些师兄弟也就开始觉得研究最前沿的东西有些危险,开始转而研究一些一时之间得不到定论的东西——比如波变天式塌缩的解释。可越是研究那些东西,就越是觉得自己人生虚幻,一切真实都经不起推导……向前觉得人生无望,拾起那些已经绕过的东西又觉得自己要疯……真是可怜可叹。”
高狄指了指自己:“可怜可叹……”
这就是他无法成就上品元神的真相——不敢肯定。
现在整个缥缈之道的未来都处在一片迷雾之中,仿佛本身就是不可观测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你无论确定了什么,都有可能与最后的真实产生“冲突”,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改变道路,甚至有可能导致自身力量与客观规律的冲突。
最可怕的,则是在“真实”出现之后,道心动摇,思维与法力出现根本性冲突,身死道消。
可偏偏元神天关是不可逆转的。结丹的金丹毁了,大不了从练气期重新练上去,反正也就是二十年的功夫。元神后期觉得自己的元神凝练不得法,也可以将修为烧毁,退回元神初期。
但是踏破天关没得退。过了就是过了,不可能倒过来重新来一遍。到那时,生命、思维与法力尽数融合,放弃元神,就只能死亡。
唯有元神,只有元神,成则不可逆。
魏沧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得道:“其实……你趁着这个机会磨砺自己的道心也好。或者,你也可以练练剑术啊……我记得你三十年前就挺爱下棋的不是?可以试着培养一两个小爱好……”
“现在整天学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玩呢。”高狄摇头苦笑,旋即又自嘲:“哈……还真是……我至今都不知道学的东西,是正是误。”
魏沧皱眉:“可你应该不缺寿元吧?”
结丹修士能寿八百,魏沧和高狄现在也才四十多岁,还有七百六十多年的寿元在。
高狄苦笑:“现在就跟不上了,若是放下,以后突破了,我还捡得起来吗?”
高狄说完这话之后,又看着魏沧,一脸羡慕:“啊……魏沧……先生,元神天关毕竟不同……至少我很羡慕你们万法门啊。你们学习的东西,都是虚的,多少不会像我们这样。”
魏沧听到这话有些不快。但见高狄这样子,也不好发作,只是道出:“算学也是自有自在的真实之物,我等可不是创造算学,而是发现算学。你若不信,自可问一问两年前被送去青山崖的那一批万法门弟子。”
魏沧指的,也就是两年前因为王崎的不完备定理与不可判定定理而被送去矫正道心的那一批。
高狄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神色之间有一丝惶恐:“魏……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这……哎。”
魏沧纵使不满,这个时候也消气了。塌缩的解释、重子、更微观的粒子、力的传递……都苦得这缥缈宫弟子像是一个木偶人了。他觉得,凡是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自己似乎应该尽可能的帮一帮这位老友。
“好了,你不是要问我事情吗?”魏沧道:“随你问什么,尽管问吧。”
“啊,啊。关于群论的一些事情。”高狄竟显得有些谦卑了。他道:“是这样的,群论我原是懂的,辛群啊、酉群啊……我也多少懂一点。但是新近出了一些算学工具……啊啊,是我师妹介绍的。她说她朋友似乎想要用这种群论从对称入手解释自旋,似乎还有质子的质量。我也看了书,但终究是有一些问题的……你也知道,你们万法门的书都不是那么友好。”
他一边絮叨一边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的净是题目。魏沧觉得有些心酸,逐题讲解了。
他开始觉得,王崎的做法是对的。
对于一个自学的家伙来说,将高等算学学歪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而他手中那所谓“师妹的朋友”又相当之混账,总喜欢搞一些“易见”“可知”“经过简单推导”之类的混账话,而高狄手中这本算经的编写者水平也不怎么样。他自己找的算题……老实说,就更偏了。
“因为我们想要编篡的算经,是要面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算学的学生的……我要求,算经的每一个小节背后,都须得附上一套题目,作为课后练习。”
想到王崎的这句话,魏沧终于为自己之前的动摇而感到羞愧,
对于万法门以外的家伙,一套简明扼要的算经确实必要。而对于万法门的弟子,那种带着题目的算经也是最好的修炼助手。
——我一定要做一个好教师……
——一定要写出王崎说的那种算经。
看着魏沧运笔如飞,高狄越发自惭形秽。
“说真的,我当初为什么要去缥缈宫呢?”他苦笑:“想想王崎……万法门啊,只要有心思就……我为什么选了缥缈宫,而不是万法门呢?”
魏沧抬起头,高狄又连声道歉。魏沧似乎打了一个寒噤,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名叫“元神天关”的壁障。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世上本没有路
在数个小时之后,高狄终于是千恩万谢的走了。魏沧却很是茫然。
他钻出小屋,看着已经过了正午、正在缓缓下沉的太阳。时候既然是初冬,天气又略带一丝阴晦,竟是有些萧索了。
他茫然的在黎京仙院里踱步。由于黎京仙院乃是西岚皇宫改的,所以形制古朴,丹炉曲折幽深。对于魏沧来说,这些小路却是不陌生。当年,他也在这里打过拳、练过剑、操演过身法——他甚至知道哪些地方可以掉出仙院大阵的操纵节点。
只是,彼时的他还动不得仙院大阵。现在有了修为,却再没心思了。
那是是孩子,不懂事,只晓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到成为强大修士,现在确实不同了。大家都有了理想,也都为理想付出过代价。
——只是高狄跌进去了,我爬出来了。
魏沧想着。
王崎的“结构”之说,可以明显感觉与算主的“形式”之说一脉相承,但是却有明显不同。王崎再如何乖戾,也不至于在一条自己亲手推翻的路上前行。这确实是离宗的新路。
但是,缥缈宫究竟看的道这样的路吗?
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似乎在说明这仙院正在走向消亡。更有生命力的学府秽在未来的三五十年里逐步代替仙院的功能,统一入门试炼的形式也会发生改变——甚至连各大门派招收弟子的方式也是。
很难再有一小撮天才的少年在这里飞扬青春的故事了,也不会再有一代代榜首的传奇——如王崎、高狄那般。
但是,神州却终究会继续走下去。
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劫难,不管什么人放弃,今法仙道都会走下去。
可为什么高狄感受不到这样的生命力呢?
魏沧疑惑了。
魏沧想到“未来”,忽然害怕起来了。高狄出现的时候,他心里却是是有点鄙视的。可现在他所谓“未来”,不也是他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高狄根本就没有,这个幻象,而他有罢了。
可那又怎样呢?他的“未来”,终究是王崎许下的。而早在半年之前,王崎就有言在先,他并不保证“结构说”的绝对正确,也表示这注定是一个看不到结尾的工程,以算学发展的速度,或许他们需要经历一个就算是修士也会感到胆寒的岁月,才能完成——或许干脆就永远完不成。
最凄惨的,大概是很快就又有人抛出什么定理,像王崎否定算主之“形式”那样否定王崎之“结构”。
不是毫无可能。
那他的追求又算什么呢?
可他陡然又惊觉了。
他现在能够想到这一步,是因为王崎半年之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而那些话就证明,王崎早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走在悬崖边缘。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神州人族的认知也在逐渐逼近宇宙的某个界限啊。王崎他的天赋,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不,正是因为他看得到,所以才会比谁都深刻的明白,自己其实是走在悬崖边缘,钢丝上头。
那王崎又是怎样前进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了答案。
真我如一,初心不易。
初心不易。
因为知晓什么而快乐,因为正确而振奋,因为失误而懊恼。在没有边际的理想当中摸索不存在的道路。
在无限大的梦想后面,就算是空无一物的世界也一定可以飞翔。
因为,这世上本来是没有路的,有人走过了,就有了路。
“真不像话啊老朋友。”他看着高狄远去的方向,轻声说道:“你的初心已经改易了。”
高狄其实不用急的。今法结丹,能寿八百,这是至少。而天生峰与万木谷开发出的续命手段数不胜数,在原始寿元的基础上翻一倍有点难度,但上涨五成却不算太困难。
高狄甚至还有一千年的时间等待。在这些时间,他本可以改换领域,研究算学、生灵等任何一个他感兴趣的、对以后的研究有裨益的领域。
他根本就用不着恐慌啊。
如果“存在无法解决的问题”就要恐慌到这种程度,那么……
“整个万法门的人,有几个不用去死一死?”
魏沧毫无知觉的掐断了一根草木的茎。
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发疯,根本就不是求道者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
——有问题是好事。
——因为,一个学科,问题愈多,其生命力逾强。
这是算主的曾说过的一句话,也是王崎颇为喜爱的一句话。
“真是奇怪啊,我居然差点被带歪了。”魏沧按住自己胸口:“谁不是不断的制造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呢?谁不是在同时面对为数众多的问题呢?”
如果是王崎的话,应该会怎么嘲笑这个昔日的榜首?
“大概是‘这心性也就是个废物’了吧。”魏沧垂下头。那统试擂台上的鲜衣银剑的少年郎的影像,他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煳了。这使得他非常的悲哀。
终究是不能看着不管……
于是,用新要到的联系方式,发了一封灵讯。
“我这边,在做一个项目。我们大先生告诉我,说我们要编篡一步算经,用以教导所有对算学有想法的人,甚至要在每个小节后面附上练习题。为了编好这部算经,我们需得有人做教师,所以我就去了仙院。若是你能带一些对这些有兴趣的人,我来教,那就帮了大忙了。”
他想了想,又附上了“谢谢”二字,然后发了出去。
很快,他就接到了回讯。
“多谢。”
简短二字。
不过很快,追加灵讯也来了:“不过,劳您费心。可我觉得……”
“微观粒子之谜一日不破,缥缈宫一日无救。”
……
王崎接到魏沧灵讯的时候,灵舟才刚刚道南溟。此时,南溟已经进入到极夜。深蓝近紫的夜空当中,如虹如纱的光带翩翩起舞。
王崎读了灵讯,吐了口气:“呼……这心性,注定是咸鱼命啊。”
根本不存在一个能够包办一切的理论。就算是量子色动力学或者量子电动力学,也完全不可能。曾经一度号称人类最精准理论的量子色动力学,在中微子问题和超导问题面前也根本一筹莫展。如果这种遇到问题就先崩溃一下,那就别求道了。
——不过,很多年之前,我也是这样一条难看的咸鱼啊……
王崎心里有些难受。刚刚穿越过来的他,其实也是一样的态度——这个宇宙和上个宇宙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不是知晓了仙盟这种“排除灵气”的实证法,他甚至觉得这是连牛顿力学三定律都会微妙失效的世界。
但仔细想一想……现在有整整一个世界对位对照组,一个世界最为实验组诶!见识到完全不同的宇宙诶!这种机会,难道不应该是物理学家们抢破头也想得到的吗?
可他居然疯了十多年。现在想一想,如果那十多年他没有精神失常,而是努力训练自己的思维能力,独立发现灵气理论……现在的他或许应该会是另一个境界了吧?
而如果没有当初大白村李子夜赠书的善心,如果不是辛山后苏君宇的“传道”……
他还会是现在这个立足于仙盟顶端的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