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洒下,如水铺满青石板路,街道寂静无声。
方运感到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不过已经习惯,因为圣院的人早就不间断保护他。
方运背着震胆,漫步向东,秋风拂面,好不惬意。
不一会儿,邻居家的庞举人大门开了一道缝,庞举人远远地跟在方运后面。
方运彻底放松自己,甚至忘却自己的目的,静静走着,静静感受秋天,秋夜,秋风。
秋风飒爽,方运心中充满喜悦,无夏日酷热,无冬天严寒,分外舒适。秋天仿佛是最让人心安的季节,春日的闹意太浓,夏日的虫鸣太盛,冬日的寒风太强,唯独秋更静。
走着走着,方运听到秋音。
鸣蝉入秋便是寒蝉。
方运仔细聆听,心中起了波澜,夏日的蝉鸣高亢嘹亮,颇有一种“我为林中王”的气概,昼夜不停。但此刻的秋蝉却少了那份高亢嘹亮,声音轻了许多,弱了许多,如泣如诉,更加幽怨。
寒蝉悲秋,秋一过,寒蝉绝迹。
方运继续走,不知不觉走到玉带河畔。
明眸夜视的力量让方运可以在夜间看清一切,夜风吹拂,柳条没了春日的萌动,没了夏日的飘扬,显得异常沉重。
原本青翠的柳叶边缘,依稀出现淡淡的枯黄。
又一阵风吹过,一些柳叶飘落。
不久之后,所有的树叶将凋落殆尽。
方运继续走着。
平湖边,荷花凋零,再也不见“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湖面上依旧到处是荷叶,但没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势,许多枯萎的荷叶软趴趴飘在水上。
方运终于明白这秋天悲从何来,不是人悲秋风伤,而是秋天在送别万物,送蝉,送柳,送荷花,送尽一夏,不能挽留。
“都被秋风送走了,怎能不伤悲。”方运叹息着走到湖边凉亭,取出震胆琴放于石桌上,没有继续弹《湘妃怨》,而是被秋景感染,想起一首琴曲《秋风调》,之前杨玉环曾弹过。
方运回忆《秋风调》曲谱,回忆这首曲中的情怀,这是一首很正统的景色古曲,琴曲不断把音符化为秋蝉、寒鸦、落叶、枯枝等等各种意象,因为秋风难曲秋物易弹,等琴曲描绘了整个秋天,最后水到渠成,再让连绵不绝的悲音化秋风,吹尽一切。
方运手拂琴弦,开始弹奏。
第一曲开始略显生疏,弹到第二遍渐入佳境,弹到第五遍,曲中竟然隐约有了一丝悲音。
等方运弹到第十遍的时候,平湖周边的所有秋蝉突然声音大振,那声音却不是高亢清越,更像是突然遭遇深秋,无法承受这可怕的寒意,秋蝉只能大声哀嚎哭泣。
庞举人一直远远看着方运,慢慢露出陶醉之色,但突然感到寒意袭来,身体一颤,露出惊诧之色。
“奇怪!他在家里弹奏的时候,声音能传到我院子里,据我判断,技巧娴熟、音符准确,但却止于‘技’,离‘艺’还有极大的距离,更不用说‘道’。可短短半个夜晚,他竟然直接突破‘技’的层次,触摸到‘艺’的边缘,这可不是牛郎织女星光所能做到的。”
不多时,蝉鸣更重,方运完全沉静在《秋风调》的世界里,闭着眼,两手灵活地在琴弦上跳跃起舞,他好像不是在弹奏乐曲,而是借着乐曲来创造秋风,丝丝的寒意随着琴声向四面八方扩散。
“啪”地一声轻响,庞举人警惕地迅速转头,却看到一只秋蝉掉在地上,彻底僵死。
庞举人呆呆地看着那秋蝉好一阵,又听到几声相同的声音,四处扫视,发现有七八只蝉掉下来。
庞举人望着方运,轻叹道:“此刻是初秋,这些知了虽悲,但仍然如人之壮年,至少可再活一两个月。可方运竟然以深秋声杀初秋蝉,还没入琴道一境就做到了传说中的‘秋音杀蝉’,对秋意的理解已经超过了太多琴师。秋日中的杀意,还要胜过冬天。冬天虽是四季终结,但却孕育春天,秋意却是止住一夏生机,迎来一冬死寂。他日后的战曲成就,恐怕远在普通琴师之上!”
弹了许久,方运收起震胆琴,步行返回,在家门口向不远处的庞举人拱手致谢,然后回家。
《秋风调》过悲,方运又刻意去体悟秋风之悲,没心思再读书,先稍稍平复情绪然后睡下。
梦里,蝉鸣声声。
一早醒来,方运发现小狐狸竟然钻到自己怀里睡觉,姿势还是和以前一样优雅,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小狐狸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方运,闷哼两声,又闭上眼继续睡。
方运进入文宫,发现自己的文胆和昨日比有了长足的进步,离一境大成越来越近。
“琴、棋、书、画、礼、乐、射和御等都能间接有助文胆文宫,但正常效果不可能这么大,只有在某一道突飞猛进的时候才有这种效果。难道是昨夜琴道大进?当真是一件喜事。”
吃过早饭,方运试着重弹《秋风调》,发现自己竟然能完全理解曲中的情感,几乎在手碰到琴弦的一刹那,自己的情感就已经酝酿完毕。虽然还没能把自己的感情和乐曲合二为一,但也和杨玉环一样,达到了琴道一境的边缘,只要继续努力,就有机会突破。
一曲结束,方运发现杨玉环竟然扶在门口,用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了?”方运问。
杨玉环似乎还沉浸在乐曲声中,轻声说:“你弹得比我好,看来我不学琴去学瑟是对的。”
“我就当你开玩笑,你的《秋风调》我听过,比我的好多了。”
杨玉环摇头道:“赖夫人说,那位教她的琴艺大家说过,《秋风调》不仅要有‘愁’,还要秋风吹尽一切的‘冷’,我的‘秋愁’够了,但秋风的冷怎么也弹不出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愁’自然不如我们女人家,可你弹得‘秋冷’真好,有秋天真正的大气,我喜欢你的曲子。”
说到最后,杨玉环红了脸,微微低下头,生怕方运误会。
方运微微一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承受这份赞扬。不过没想到你才学琴不久,对琴曲的理解就这么透彻。对了,七夕之后,你的琴艺是不是有所提高?”
杨玉环点头道:“对,是有提高。尤其是在技巧上,赖夫人说我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简直是天才。不过,赖夫人说我在‘声与情合’方面没有进步,倒是小运你真厉害,昨晚的曲子还没有真正入门,今天却能做到收发自如,你才练了多久。”
方运道:“时间是有点短。不过,你经常弹《秋风调》,情绪会不会受到影响?”
杨玉环的眉毛轻轻一颤,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柔声道:“有时候会,不过有奴奴在,会好很多。”
“悲伤肺,思伤脾,总弹这种曲谱不好,我昨日也有所明悟。我写一曲《良宵引》,这首曲同样是弹秋景秋情,但重在欣赏夜色,赞美秋景,让人平静。以后你弹完这种伤春悲秋的曲目,记得弹一首《良宵引》。”
“嗯。”杨玉环点头,莲步轻移。
方运把昨夜写的《良宵引》曲谱递给杨玉环。
杨玉环看了一会儿,道:“小运,这是什么指法?”说着凑到方运身边,指着曲谱上一个琴曲指法。
嗅着杨玉环身上淡淡的香气,方运想起这《良宵引》乃是明朝的名曲,也《四库全书》中唯一收录的明代古琴曲谱,虽然是相对简单,但极有代表性,在古琴界有着极高的地位。
这首琴曲和圣元大陆的风格不同,不仅有一些后世创造的指法,还左右手指法并重,甚至可以说更重左手指法,而圣元大陆现在更重右手指法。
方运含糊道:“我在一些残书上见过这些指法,应该是不知名的琴师所创造。”
“你昨夜弹得一首曲子,似乎也有特别的指法。”
“来,我教你。”方运立刻岔开话题。
方运开始教杨玉环几个新的指法,然后教她弹奏《良宵引》,并讲述这首曲的主题,最后写曲词,因为古代许多琴曲都配词,名为琴歌,一边唱一边弹,《凤求凰》《阳关三叠》等都如此。
杨玉环十分好学,很快学会了新的指法,仅用了一天就能弹奏《良宵引》。
夜里,方运依旧一个人背着古琴前去平湖边弹《秋风调》,然后再弹《良宵引》,最后回家继续读书。
庞举人一直跟随,最常做的事就是默默数掉下来的秋蝉。
几日后的上午,方运在书房中读书,门房急急忙忙跑进来,道:“少爷,不好了,一群老头堵在门外,身后都背着东西,嚷嚷着一定要见你。”
第183章 蒙圣世家
方运心头一跳,看着紧张的门房,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背着什么东西?”
走出书房,方运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其中就有那日在引龙阁中教课的一些老琴师。
“不知道,我没细看,反正很多。”门房道。
方运道:“背的不会是琴吧?”
门房愣了一下,低声道:“好像真是琴,我一看人太多,他们好像很激动,我看了一眼怕是仇家赶紧跑回来。夫人在赖夫人家弹琴,只能找您。”
“嗯,我来处理。”
方运整了整衣衫,亲手打开大门,外面正是那日的琴师们。
“各位老先生……”
方运拱手问候,话还没等说完,就见这些明明很老的琴师却如同一群猴子似的一拥而上,把方运围在门口。
“这指法是怎么回事?”
“《良宵引》是何人所做?竟然能把左手指法利用到如此境界,简直神乎其神!”
一位老人甚至抓着方运衣服,拿着一张《良宵引》的琴谱激动地道:“这‘掐撮三声’‘背锁’‘落指吟’都是怎么回事!这是哪位大家所创?”
方运知道自己既然弹了《良宵引》等曲子,邻居都能听到,这种事掩盖不住,也就没让杨玉环隐瞒,但没想到没过几天就有成群结队的琴师来,其中有一位还是在家休养的翰林,琴道刚入三境。
方运只好说道:“我曾经得过一本残琴谱,后来经过自己推演整理,才慢慢补全出这些指法和曲子。具体是哪位琴道大家所创,我也不太清楚。一首很普通的曲子而已,各位何必如此激动。”
对圣庙来说,不存在圣元大陆的一切,方运只要拿出来,必然会被认定是他的原作,他要是假托别人所作,反而会让人怀疑。
不过“残琴谱”不同,他说是补全,圣庙依旧会把他当作者,但有了残篇来源就合理多了,毕竟方运之前琴道平平。
“糊涂!此曲本身的确有悖我十国琴风,过于柔弱,完全不适合战曲,但是,这种曲风极为适合抚慰士兵情绪。遇到大战,那些随军的秀才举人要不断咏诵抚慰诗来安抚士兵,消耗才气太多,对战争不利。之前的安抚琴曲虽然有,但却不够柔和,你的这《良宵引》风格最适合安抚士兵,若是稍加改进,必然能作出极佳的安抚曲,只需要极少的才气配合文宝琴,就能让士兵稳定下来!”
又有一人道:“老周戎马一生,看重的是实用,我看重的是此曲中的情调和意趣,十国曲风过于刚正,重右手而忽视左手指法,年常日久恐怕难有突破,你这左手指法则为十国琴道点了一盏明灯!”
“你是不是因为被牛郎星织女星一照开窍了?”
“快,让我们看看残谱!”
方运被这些老人说得哭笑不得,道:“各位先进屋里说吧,你们要是不进去,我一个字也不说!”
“走走走!那就进屋说!”
一众老人簇拥着方运进入客厅,不等方运开口,一众老人把方运按到上首座位,然后把椅子搬过来,椅子不够就站着,把方运围了个结结实实。
“你现在就是我们的老师,不用拘束,说!”
“快说!”
除了少数老琴师一直在笑看,大多数人都火急火燎。
方运无奈地环视这些老琴师,道:“各位老先生!我知道你们研究了一辈子琴,可你们随便一个人都能名震玉海府,少数人甚至在整个圣元大陆都有名,地位这么高,何必这么着急!我们慢慢谈。”
“慢慢谈能学会新指法新琴曲吗?说正经事!残谱呢?”
所有老琴师眼巴巴地看着方运。
方运一摊手,道:“残谱太残了,我刚翻看完,就彻底碎了。”
“可惜!可惜!”
“如此大作难见天日,痛哉!”
几个老琴师捶胸顿足,就差哭出来。
“那你把琴谱写出来。”一个老人说。
“那个曲谱很复杂,很多方面我都记不清了,我正在慢慢回忆,回忆一点写一点,然后慢慢补全。你们现在让我写,必然会有各种疏漏。”方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