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是柳叶巷，只不过是后门，柳叶和紫竹巷内的宅子，正门除非有贵客和大事发生，一般不开，因此女眷等人便由后门进出。”

　　孙蟑螂说完之后，便带着彭木来到柳叶巷后院的一处僻静的林子内，随后前者将身形缓缓隐藏在春日里愈发茂密的植被之内，注视着不远处的一间屋宅，神色闪烁，沉默不语。

　　随后彭木同样将自己魁梧的身躯逐渐隐藏，作为无尽山之中极为精锐的战士，虽然二人都是甲士，而不是正规的斥候，但是基本的隐藏技巧还是能轻而易举的完成。

　　“你想看的人便就在面前的宅子里？”

　　身躯半蹲着的彭木，注视着不远处那一扇刷着大红漆的宅子后门，声音淡淡而出之后，孙蟑螂并未开口回话，而是点点头，接着彭木眉头一皱，继续开口道：

　　“这间宅子的门庭有多少深？”

　　此问一出，面色黝黑，头发杂乱的孙蟑螂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才开口回应：

　　“十几年前是七尺，现在，我不知道。”

第0928章 不敢再看

　　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

　　四月中旬的风光，无疑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正是正午光景，高悬于头顶的太阳，释放出强烈光芒，洒在柳叶巷的后方的小树林，于地面之上留下了相互交错，斑斑点点的阴影。

　　春日暖阳的沐浴之下，偶尔自这片小树林前经过的府邸家丁们，皆未能发觉，不远处斑驳的林间，隐藏着两位来自无尽山的精锐甲士。

　　彭木左膝半蹲，躬身定住魁梧的身躯，将整个身形完全隐于树林的阴影之间，并且隐去全身上下的全部气息，就如同一株木桩般不起眼，使得在外经过之人根本难以发现。

　　随后这位无尽山盾山军副指挥使跟着天际上太阳的移动，调整了一下身形之后，才猛然惊醒，转头看向一旁直勾勾盯着前方的孙谦，郑重的开口道：

　　“孙校尉，我刚刚想明白，我是无尽山盾甲军正儿八经的副指挥使，而你也是朝廷册封的军中校尉，在大夏咱们二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得到礼待，而咱们脚下可是帝都神京城，我等为何要如同上了战场一般小心隐藏？

　　“你要躲着人，而我等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在路边等着嘛，又不是做贼！”

　　彭木说完之后，作势便要起身，随后却被身边的中年男子孙谦伸手一把拉住，紧接着后者低低的声音响起：

　　“彭指挥使，这可是居住着当朝几乎全部武将的柳叶巷，外松内紧，而且每一位家将年轻的时候都是军中好手，你这体型如此显眼，很容易引起注意的，届时解释一番也是麻烦对不？”

　　说到此处，孙谦咧开没了一半牙齿的嘴，对着彭木露出了一个极为瘆人的笑容，继续开口道：

　　“指挥使大人您这一趟执意要跟着，可不能给我拖后腿，而且咱们还能交流交流，要知道当年在玉龙关关外，我可是在狼爪之下，救了你一命嘞！”

　　看到面前孙蟑螂一幅忐忑不安的罕见模样，彭木点点头，又将身形再次隐藏，随后他抬头继续望着面前那很长时间都未有任何动静的朱红色大门，摸着下巴轻轻开口道：

　　“孙校尉，既然你执意要和我交流，那我便说说我的发现，方才你说咱们面前这宅子十几年前的门庭有足足七尺，那可是三品大员的规格，整个大夏开朝以来都极其稀少，再加之柳叶巷居住之人皆以武官为主，按大夏军中品阶，三品最低也是归德大将军！”

　　彭木的声音刚落，一旁的孙蟑螂，眼睛眯起，露出些许回忆之色，接着开口道：

　　“正三品，云麾大将！”

　　“那更是了不得，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么些年过去，面前府邸的主人，或许不如之前那般风光。”

　　彭木的话音落下之后，其抬起右手，指向面前的府邸后门，声音继续淡淡而出：

　　“孙校尉，你看这后门的漆面成色，虽说依旧红艳，但是光泽却较为暗淡，应该是数年未曾翻新的缘故，而整个府邸后屋周围的植被也有些杂乱，也说明许久未修缮，这与周围其他官员后院的府邸，有着较大的差别。

　　“所以这一家，或许已经中落，孙校尉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想要远远看一眼的人，究竟还在不在此处。”

　　带着些许惆怅的声音自孙谦的口中传出之后，这位面容黝黑的中年甲士双眸之中，瞳孔微微涣散，接着其面容一瞬间变得极为寞落，低不可闻的声音淡淡而出：

　　“其实我，就是放不下！”

　　但是这一句轻轻的感叹声还未落下，一旁彭木带着兴奋的声音便直接响起于耳畔：

　　“快看快看，门开了，门开了。”

　　此言一出，孙蟑螂猛地抬头，随后整个身子前倾，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缓缓打开的朱红色大门，而一旁同样紧盯着大门的彭木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孙蟑螂的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

　　人这一辈子，无论多么强大，总有灵魂颤栗，身躯抑制不住颤抖的时候。

　　正如中年甲士孙蟑螂方才所言，因为在乎，因为放不下，所以不能自己。

　　春日正午的阳光之下，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门后先是走出一位年纪颇大的管家模样之人，迈出门槛之后，侧过身子，躬身抬手虚引，对着门内开口道：

　　“长小姐，虽然此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但是气温依旧寒冷，而您的身体欠佳，其实不必亲自出来迎接的，让老奴在这儿等待即可。”

　　“没事的，我也是许久未见到浩儿，而且沧澜城的玲珑宗女菩萨说了，多晒晒太阳，对身子的恢复也是有好处的。”

　　随后一道极为柔和温婉的女声，自大门后响起，而这声音落下之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

　　同一时间，不远处小树林内，彭木甚至能感觉到身旁的孙蟑螂，连呼吸都已经停止，随后后者直接伸出右手，按住了彭木的肩膀。

　　一股大力自肩膀处传来，彭木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旁中年甲士那复杂无比，又前所未有慌乱的气机。

　　在大夏征战这么多年的精锐甲士，每一位都拥有竖盾于异族千军万马冲锋洪流之前而面不改色的强悍心境，他们是整个大夏最坚固，最沉着的壁垒。

　　但就是这一堵厚重壁垒，此时却在剧烈无比的颤抖，同时清晰地自肩膀处，传到彭木的身上。

　　“孙校尉，稳住！”

　　彭木张嘴发出一声低喝，随后二人的目光紧紧注视着那一道随着老管家之后走出后门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姿高挑的中年妇人，衣着简朴，虽然已经到了春季，其依然裹着厚厚的白衣棉服，衣服之上的白色绒毛加上她瘦弱的身躯，远远望去，就如好似一团在风中摇曳，下一秒便要被风吹走的柳絮。

　　正午阳光之下，中年女子的脸，就如同雪原一般毫无血色和苍白，而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竟然是毫无任何色泽的全白。

　　不远处树林内的孙蟑螂，看到那满头白丝的那一瞬间，直接往身边的树后一钻，然后背过身去。

　　不敢再看。

第0929章 背道而驰

　　在漫长的人生之中，有绝大部分的人就如街上一闪而逝的行人那般，最终成为生命之中的过客，而在下一次遇到时，根本难以记起。

　　但是有些人，哪怕岁月改变了她的容貌，体型，甚至将曾经的满头青丝，通通染成了如雪花般的白，可无论过了多久，光光凭借一个侧影，一道声音，便可以和脑海之中魂牵梦萦的身影直接重合至一处。

　　而当现实真正照进梦中，却让人下意识地退缩，不敢去看，也不敢面对。

　　中年甲士孙谦，这十数年在异族冲锋洪流的倾轧之下，都从未退缩的身躯，此时却像一个懦夫一样，钻入阴影之中。

　　彭木和孙蟑螂二人皆有着修为在身，因此隐隐依稀听闻不远处府邸后门的些许对话，随后二人屏气凝神，试图去听清中年女子和老管家的言语。

　　“长小姐，已经将你自沧澜城玲珑宗治病回来的消息传给了大少爷，想必他正在自马不停蹄归来的路上，不过老奴我斗胆问上一句，这玲珑宗的修士大人，可对小姐身上的顽疾，有根治之法？”

　　老管家苍老的询问声落下之后，站在阳光下，虽然面无血色，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姣好容貌的中年女子，将身后的兜帽拉起，罩住头顶之上极其诡异的一头白发，柔柔的回应声向外传出：

　　“周老，你也知道，我这病呐，是心病，光靠天地灵物是医不好的，玲珑宗的女菩萨也只是给我抓了一些固本培元，补气治虚的药，关键还是得靠我自己。”

　　中年女子说完之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口道：

　　“其实这些年，要不是大夏学宫的东郭先生常常过来利用修为替我续着命，我早在前些年，就已经一命呜呼了，都是大哥和浩儿让我一直坚持着。”

　　“长小姐千万别再有轻生的念头了，咱们宋府虽然近年不比曾经的辉煌，但依旧还是有很多人在意着您的，尤其是家主，无论在何处领兵征战，隔一段时日必定要寄信回来询问您的情况。”

　　老管家说到此处，停顿了几息，深吸一口气之后，继续开口道：

　　“还有大少爷，虽然因为学宫的原因，不能常年侍奉您左右，但是家主夫人逝去的早，大少爷又和二房不和，因此其实几乎将你当成了娘来对待，您可不能丢下他。”

　　老管家语重心长的劝解之声落下之后，兜帽之下的中年女子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一边咳嗽，一边开口回应道：

　　“我这一次的急着自沧澜城回来，主要便是听闻浩儿竟然要参加这一次大朝试，我还以为这小子要在并州那个地方呆上一辈子呢？”

　　“大少爷胸怀大才，之前只是因为陛下要让三千儒生出神京创办大夏学宫，因此才去了并州，而此时这学宫既然已经走上了正轨，那无论是东郭先生还是老爷，都不可能埋没了少爷的才能。”

　　老管家说完之后，一脸自豪之色，因为身后这座府邸重回荣耀的希望，便在那位大少爷身上，同时后者也从未让人失望，一直是所有人的骄傲，随后老管家转头，将视线看向柳叶巷的尽头的处，带着欣喜的声音继续传出：

　　“长小姐，一切都在变好，昨日神京城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来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大捷，这西疆战场的伟大胜利，同样意味着老爷这一次将会获得极其丰厚的军功，为了光耀门楣，重回老太爷时的荣光，老爷他已经差不多五载未回来了，不过这一次，也该荣归故里了！”

　　老管家的声音之中，带着强烈的唏嘘，随后他身旁的中年女子微微点点头，开口道：

　　“其实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未曾见到大哥以及浩儿，也不知道他们变得如何，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在乎着我的。”

　　女子说完，同样将视线望向街道的尽头，随后便不再说话，其站在朱红大门外的柔弱身姿，就好似真的变成了春风里苦苦挣扎生存的一团柳絮，而老管家和中年女子所不知道的是，在二人身后远处的林子阴影里，同样隐藏着两位沉默不语的无尽山玉龙关甲士。

　　孙蟑螂依旧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阴影之内，而彭木，则是睁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的一切，随后后者眉头微皱，轻轻的声音传出：

　　“孙校尉，你就这般背着身子，如一位懦夫般连看上一眼都不敢？”

　　彭木的声音落下之后，阴影之中蹲着的中年甲士，久久未开口，最后才张嘴回应道：

　　“我已经看过一眼，便心满意足了，这一次回神京城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我们回去吧！”

　　“就这般离开，你可甘心？方才虽然大部分声音因为距离较远听不太真切，但是顽疾这两个字，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你真要这般离开，不见上一面？”

　　彭木一连两个询问声落下，孙蟑螂的右拳紧紧握起，缓缓转头，注视着彭木极为认真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不甘心，又能如何，刚刚那一个娘字，你也听到了，要我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母子团聚，其乐融融？

　　“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早已经物是人非，而且你看看我，牙齿都缺了半边，皮肤黝黑满是伤痕，就是站在人家面前，别人也认不出来，见上一面除了相顾无言，徒增烦恼，又有什么意义？”

　　“万事不可擅自下定论，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想象那样。”

　　彭木的话音刚落，孙蟑螂缓缓直立起身子，摇摇头，随后缓缓抬脚向前迈步，而其行走的方向，却是走向丛林深处，与身后柳叶巷府邸背道而驰。

　　这一刹那，或许是心有所感，朱红色大门之外的白发女子，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一片林子。

　　但是映入她眼帘的，是逐渐茂盛的树林，以及斑斑驳驳的树荫，然而中年女子没听到的是，丛林的深处，有着一道漏风的声音淡淡响起：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奈何故人着新装，嫁作他人妇。”

第0930章 二师弟

　　“长小姐，您在看什么？”

　　柳叶巷宋府，朱红色的后门外，老管家望着正转头注视着远处那片树林的中年女子，张嘴发出一声轻轻的询问，随后阳光之下站立的白发女子，抬起右手捂住心口，带着些许迷惘的声音向外传出：

　　“管家，方才我的心口忽然一阵绞痛，而且感觉那片林子里，有熟悉的目光正在看着我。”

　　“长小姐您的心又开始绞痛了么？”

　　老管家苍老的脸上顿时猛地一变，随后赶忙抬手对着半开着的大门内一招，顿时有两位女眷快步踏出，扶住身形一阵颤抖的中年女子，随后老管家带着焦急的声音继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