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什么?”
“如果他们散场后再邀你去别的地方,那就不好保证了。”
夏凡不禁扬起了嘴角,“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还能被别人到处拐的。”
沉寂片刻后,宁婉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这话一出,大家自觉的朝讯音仪拱手道,“那我等先告退了。”
但除开方颜妮外,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诶?你们怎么都……”
夏凡好笑的挥挥手,用嘴型说道:行了,不要为难殿下。
大家这才转身出门。
他还注意到,黎的双耳已经从软塌塌的状态竖得如同天线一般。
“行了,你说吧。”
“嗞……他们确定不在房里了?”
“是,我保证。”夏凡肯定道。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隔着门板偷听,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好吧,是这样。我想让你帮我上一炷香……给我的母亲。”宁婉君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低沉了许多,“万灯节本身也是个告别、祭奠的日子,我以前会在节日到来前完成墓祭,自己无法前去时则一般拜托给李公公,但现在,上元城里已没有这样的熟人了。”
“原来如此。”夏凡轻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不过你的母亲是妃子,不会安葬在普通地方吧?”
“嗞……事实上,她并没有葬在皇室陵园中,而是在陵园边上的一片墓区里。”宁婉君的话断断续续传来,“那里没人把守,只有几个清扫者,任谁都可以进去……嗞……你到了那里以后,多问问就能找到她的墓碑。”
“好,我会去的。”
“拜托……你了。”
接着扩音器发出滋滋的无效音,显然是那边中断了传讯。
夏凡也缓缓关上讯音仪。在他印象中,这是公主第一次对他说出拜托二字。
门外静悄悄的,大概即使有人听到,估计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走进来打破气氛。
直到傍晚时,黎才旁敲侧击的提到了此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你果然听到了。”夏凡挑眉。
“听力太敏锐,这不能怪我。”黎摸了摸长耳朵,以示无辜。
“后天便是万灯节,街道上恐怕会相当拥挤,就定在明天清早吧。”夏凡决定道。
……
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黎和千言离开万景楼,骑马前往城西郊外的山岗。
黎自不必说,从高山县起就一直是夏凡最好的搭档,反倒是千言提出要一起去时,令大家颇感意外。
不过考虑到客栈已有洛轻轻把守,最终夏凡还是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由于她个头矮小,坐在马背上根本踩不到马镫,因此只能和夏凡同乘一匹马。
即使隔着厚实的衣服,他也能感受到对方冒出的丝丝寒意——仿佛那具小巧的身体根本没有温度一般。
凭借着枢密府使者交予夏凡的令牌,三人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进入了半山腰的陵区,并在清扫者的指点下,来到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石亭前。
“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了。”清扫者说道。
“多谢。”夏凡将一串铜钱交到对方手中,“万灯节不是马上要到了吗?为什么来这里祭奠的人看上去并不多啊?”
对方咧开嘴,露出一口枯黄残破的牙齿道,“因为还记得他们、能为他们来上香的活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声音配合周边尚未散去的白雾,竟莫名有种阴森的感觉。
仿佛他也并非活人一般,而是这生死交界之地的一缕幽魂。
第263章 记忆的墓碑
待对方转身离去后,黎才抖了抖耳朵说道,“别管他了,我们先完成公主殿下的嘱托吧。”
“嗯。”夏凡望着对方渐去的背影片刻,才朝石亭靠拢过去。
虽说这里不是皇室陵园,但显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埋葬于此的,比如眼前这片安葬地,就只设有一块墓碑。亭子更像是一个遮挡物,将厚重的碑石笼罩起来,免得它遭受日晒雨淋。在进入石亭之前,还有一段细长的阶梯。
不过漫长的岁月让这些造物变得陈旧斑驳,青苔一路从柱子爬到了盖顶。周边到处都是堆积的落叶,沉积的水汽散发不出去,便在此地发酵、沉积,闻起来仿佛有种朽木腐坏的味道。
清扫人似乎更多只关心此地路面的整洁情况,并不会走进这些陵墓深处。
顺着青石踏板来到墓碑面前,夏凡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背后的黎问道。
“这里……有人来过。”
“我看看。”狐妖凑上前来,仔细瞅了眼下方的祭台,“确实,这灰盆里的香应该刚烧完不久,最多……就一两天的样子。”
“不光如此。”夏凡指向碑石道,“这块墓碑所用石材和亭子基本一样,但无论是清洁度还是开裂情况,都要远好于亭子。这说明有人在打理这块地方,而且频率还不低。否则雨水飘进来,石碑边缘也应该尽是青苔了。”
“会是公主的友人吗?”
“按宁婉君的说法,上元城里已没人能替她这么做了。”夏凡摇摇头,“一位跟她关系密切的朋友,还能经常来扫墓,她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黎的眼神一动,露出惊讶的神色,“莫非来的……是那个人?”
“这也解释不通。如果天子对三公主的生母仍念有旧情,又何须令她沦落到这种境地?即使之后才后悔,那也可以将她的墓地迁到山顶上的皇室陵园内。”夏凡思忖道,“最重要的是,妃子已死,但女儿尚在。天子要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肯定会找机会与宁婉君沟通。可事实上,公主从远赴边境一直到分封金霞城,都没有与对方和解的趋势。这只能说明,天子压根就没有理会过自己的三女儿。”
“也对。”黎挠了挠后脑勺,“那我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这个答案恐怕宁婉君自己都猜不到,我们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夏凡取出一捧香烛,点燃后在墓前拜了三拜,接着插入灰盆中。
青烟缓缓升起,顺着墓碑向上攀升,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白雾中。
隔着袅袅烟气,夏凡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秋行韵。
即将返回时,千言忽然要求去另一片墓区。
那儿离妃子所葬之地不远,只隔了两条岔道,但明显要荒凉许多。
而且这里更像是统一下葬的墓地——无论是石碑大小还是形状都颇为一致,整整齐齐排出去很远。
“这里居然还在……”千言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意外,“我以为过去了这么久,他们早就换其他人入住了。”
入住这说法让夏凡的心微微一抖,“你来过这里?”
“从永朝到启国,围绕上元进行过许多场战斗,为此死去的方家弟子与活死人,都葬在这片墓地里了。”
他这才注意到,每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不止一个,有的甚至多达十来个。
在一块墓碑前,千言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来。
“需要香烛吗?”夏凡问。
“不必。”她摇头低声道,“无论在这儿留下什么东西,都不会传达到他们那里。”
“夏凡。”黎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角,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看碑上的名字……”
夏凡眯眼瞧了一会儿,不由得惊讶的张大了嘴。
只见其中一人赫然写着千知二字!
而且在此人前后,还有好几个以千开头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道,“千知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她是活着,但活着的是现在的千知,而不是曾经的千知。”千言平静的说道,“当时人们无法分辨活死人是重伤昏厥,还是真正的死亡,因此统计时都归到了阵亡一列里。加上担心尸体被术法利用,墓地只留碑、不留人,所以最终也没人再去更改石碑上的内容。”
“什么嘛。也就是说,千知出现在上面只是个统计错误咯……”夏凡说到这里忽然怔住,他看到对方的眼睛里流淌着一股复杂的情绪,像是哀伤,又像是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完全不似她嘴上说的那般淡然。“等下——不是曾经的千知,是什么意思?”
“活死人在佩戴上这符箓缎带前,重生和死亡无异。”她托起脑后宛如装饰束带一样的布条,“从复苏中醒来后的活死人,不会记得过去的一切事情,就连心性也会重新塑造。虽然后来方家改善了这一情况,靠符箓强化记忆与感知,复苏后只会丢失一大半,心性亦能得到保留,但这个补救措施没办法回溯到百年以前。对于他们而言,一旦沉睡就永远不会再醒来。”
说到这里,千言伸手擦了擦墓碑,“夏凡,我问你……证明一个人存在的东西,究竟是这副躯体,还是构成此人生平的记忆?”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意识决定着自我。”
“我也这么认为,”千言叹气道,“所以我才和其他活死人保持距离,特别是千知。有时候我甚至会厌恶她,因为她和我熟知的那个人截然不同,明明曾无比亲密的相处过,但现在看着她却像是陌生人一样。”
夏凡知道她那股复杂的情绪来源于何处了。
“千知并不知道这些?”
“是,她后来还出过几次事故,连自己活了多久都已记不太清,但至少有了强化符箓后,她的心性倒是一直没有变化过了。任谁看到她,都会觉得她就是那个‘千知’。”
“既然她已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突然变得完全陌生,你或许应该把她当成一个新生之人来接纳,而不是再将她和曾经的千知做比较。”夏凡开解道。
“这么想固然没错,但有时候意识并不会轻易接受理性的判断。”千言站起身来,“放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不会被情绪所影响了。”
她比自己想象的更沉稳,夏凡意识到。“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我也说不清楚。”千言想了想,“非要一个理由的话,大概你跟我一样,也是个异类吧。”
“异类?”黎忍不住道,“他就算看起来有些奇怪,那也是因为倾听者的关系吧?”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接触得多了,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千言转头看向夏凡,“我见过不止一个倾听者,但没有谁像你这样。所谓倾听者,不过是接触到一些秘闻或术法的感气之人,而你……哪里都不太一样,想来想去,也只有异类这个称呼最合适了。说不定到最后……这世上都不会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你。”
“……”夏凡一时陷入了沉默。
“帮我向千知保密。”她扫了墓碑一眼,随后朝陵区出口方向走去,“我们回去吧。”
第264章 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