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数年前,顾泯也不是那个之前任人拿捏生死的泯王,所以他没有跪下,也没有说什么话。
他抬头注视着自己这位兄长,一点都没有退缩。
哀帝似乎并不在意,想了想便有些疲倦的开口说道:“你我兄弟,到底也是一母同胞,但想起来,自母后去世之后,便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顾泯没说话,只是想起当年,母后去世,父皇的身体便开始一日不如一日,朝臣们都说是因为思念导致的,但谁也说不好,这其中还有没有别的。
父皇去世的早,自然就没有机会把皇位交给他的小儿子,交给他最喜欢的皇子。
最后皇位由大皇子继承,顺理成章。
这或许才是父皇为何在母后去世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
提着酒,哀帝看着顾泯毫无反应,皱眉道:“今日是你我兄弟最后一次相聚,难不成此刻你就不认朕是南楚皇帝,是你的兄长了!?”
“皇兄真的配做这个南楚皇帝?”
顾泯忽然挑眉,看着哀帝,面带讥讽的说道:“且不说皇兄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光说皇兄登基之后残害的兄弟手足,又有多少?”
哀帝面色一凝,怒道:“南楚还没灭,你敢如此跟朕说话?”
顾泯不屑道:“皇兄这个皇帝已经当到头了,何必说这些没用的话?”
哀帝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向是唯唯诺诺,从来都不敢做些出格举动的顾泯,今天居然敢这么行事。
难道真是国将亡,他便什么都不顾忌了?
“算了,朕难得与你置气,今日也是最后一日,陪朕喝一次酒,你就走吧,朕是南楚皇帝,要担起这担子,你却不用,你走吧,算是将我南楚皇室一脉保存下来。”
看着哀帝还是想要让他喝酒,顾泯也懒得再装什么,直白道:“酒里有毒,皇兄想要毒死我,让我替你死。”
听着这话,哀帝忽然脸色大变,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顾泯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的说道:“因为这些事情经历过,要不我跟你说说?”
哀帝一脸的不可置信,此刻根本不知道顾泯说得是什么。
“当初我们坐在台阶上,你说了好些废话,反正就是想要哄骗我喝下酒,然后你给我穿上帝袍,在御书房里放一把火,让我去死,你就跑了,但我没有喝酒,也没有相信你的那些屁话,我用一把匕首将你的小腹刺穿,上面淬了毒,而且那个动作我在平日里练了很多次,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事实上我也成功了,你的确死了,我成了南楚的最后一个皇帝,但我没死。”
顾泯看着哀帝,缓缓说道:“我身上有担子,所以哪里能这么容易就死了,我也不能去咸商城,李乡,嗯,就是和我关系很好的那个太监,他替了我,他不是真的太监,所以没有人看出来,我从皇宫里跑出去,去到了很远的地方,碰到了小师姐,然后去了柢山修行。”
看着哀帝,顾泯一字一句说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弟弟,当初母后和父皇偏爱我,你觉得皇位不稳,所以在母后的药里下了毒,其实母后知道了,只是她不忍心让你去死,所以对谁都没有说。可我还是看出来了。”
“父皇也是你下毒的,你收买了宫里的太监,你勾结朝臣,得了这皇位,你得了皇位也罢,你倒是好好的做你的皇帝,可你不仅不好好做你的皇帝,你还屠杀手足,若不是你没有子嗣,你会留下我?”
顾泯咬着牙,“我一直都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某一天把你这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亲自杀死,这才艰难活着。”
那些年里,顾泯一直活得很艰难,每一天都极其小心,因为一旦某一天出了什么问题,便很有可能迎接死亡。
而且那会儿他还只是个稚童,只是个几岁的孩子!
“可惜,这一天等到了,也是南楚灭国的时候,灭国的时候你都还是那副德性,心里丝毫没有百姓,没有亲情,皇兄啊皇兄,你觉得你不该死?”
哀帝的脸色变得难看而又肮脏,整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畏惧,顾泯却没有什么畅快的心情。
他把怀里的匕首掏出来,很失望的说道:“只可惜当时杀你的时候,我还太小,也没有现在的胆子,在没朝着你递出匕首的时候,不敢说这么多话,等刺向你之后,你死得又太快,所以没能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顾泯自嘲一笑,“这会儿只能在自己的幻想你,看着你这扭曲到极致的脸,说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顾泯很清楚,当初经历过的事情,不可能一直都重复经历,之前在大能洞府里是这样,这会儿在这里也是这样,都是某人用阵法或者别的东西,将他们这些进入其中的修行者心底最为脆弱,最为不想面对一面挑起来,从而让他们在其中迷失而已。
只是顾泯最脆弱的记忆是这个,但却从来不会迷失。
再让他去尝试一百次,他都会在那天,将匕首狠狠的刺入哀帝的心口,然后让他去死。
他们虽然是流着同样的血,又是一个娘亲,但这不意味着顾泯就能原谅他。
这都是不可能的。
拿着匕首,看着已经吓得无法动弹的哀帝,顾泯沉默片刻,“你真的死一百次都消除不了我对你的恨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和我有关系,我真的无法忍受这一点。”
说着话,他手中的匕首缓缓的朝着哀帝刺去,轻轻的在他的胸膛划开一条口子,伤口不深,不会致命。
但真正致命的是匕首上的毒,它会让哀帝很快便死去。
“要不是我的剑不在,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去。”
顾泯将匕首随手扔出去,然后看着脸上已经出现黑色纹路的哀帝,没有什么太过于高兴的表现。
他只是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这是他十几岁之前的梦魇,是要剥夺他自由和生命的仇人,然后大仇得报,他早已经不是数年前的时候。
数年前他也没有太快活,因为在杀了哀帝之后,接着是很多事情扑面而来,所以容不得他出神。
他紧张的情绪一直到之后离开郢都,在那条小溪前才得以释放。
那是十几年的压抑,在一刻释放的快乐。
也是他之后疲倦的原因。
哀帝被顾泯看着,一张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最后总算是停止了呼吸。
顾泯没去看他,只是拿出那件雪白帝袍,穿到身上,还是有些宽大,但他不在意,就这样坐在台阶上,看着已经快要消失的晚霞。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拐角处,有个小太监朝着他走了过来。
那个小太监生得很好看,但没有顾泯好看。
他朝着顾泯走了过来,并没有太过惊慌,只是平静的说道:“你终于把他杀了。”
顾泯看着他说道:“很多年前我就把他杀了。”
小太监笑道:“是的,很多年前你就把他杀了,陛下。”
顾泯没有反驳,听着这个称呼,有些追忆。
小太监说道:“陛下然后准备怎么办?大厦将倾,没有回天之力了。”
顾泯站起来,认真说道:“我知道我是谁,但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呢?”
第191章 我是谁(五)
小太监就是李乡。
是的,在真实的故事里,李乡不过是个小太监,而顾泯才是南楚国最后一个皇帝,是南楚末帝,是大宁皇族的后人。
在过往的那么多年里,顾泯一直都知道李乡不是真正的太监,但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不仅不是个太监,身上居然还流淌着大宁皇族的鲜血。
他也是大宁皇族。
那么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
是自己父皇的某个皇子,还是南楚皇室的某一支,亦或者这两种都不是?
这是顾泯知道自己是大宁皇族后人之后便产生的疑问,也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所以他看着李乡,有此一问。
李乡略显稚嫩的脸上没有什么慌张的表情,听着这话,他看着顾泯,轻声道:“陛下觉得,我是谁很重要?”
顾泯反问道:“这件事难道不重要?”
李乡听着这话,微笑道:“的确很重要,不过这件事你问我怎么会有答案呢?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顾泯呆住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李乡说得话没有问题,这是他的内心,一切事情都会按着他所思所想发展,但他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
问李乡也没用。
除非能够走出来,去问真正的李乡。
可李乡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他自从进入帝陵之后,便没有人看到过他。
顾泯摇摇头,“我会知道的,算了。”
李乡笑着点头,却是在台阶上坐下了。
此刻天色已暗,月亮藏着云层后,如果不是修行者,顾泯只会感觉天地之间一片漆黑。
他看着身前的建筑,就这样看着。
过了很久,顾泯才有些意外的说道:“怎么回事?”
李乡坐在台阶上,轻声说道:“你能毫不在意的杀死哀帝,但这并没有说明你的心结能完全解开,解不开心结,或者说心里有碍,你就不能走出去。”
那是宁启皇帝考验人的法子,想要取得他的传承,至少也得是能掌控自己内心的存在,要不然如何有资格被他看中?
这是考验,也是磨炼,只是代价很大,若是看不透,那就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直到心血枯竭而死。
无法看透本心的人,对于宁启皇帝而言,跟废物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是废物,那就去死吧。
顾泯生在皇家,自然知道那种无情的帝王到底会是个什么想法。
顾泯转头看向李乡。
李乡也看向顾泯,“陛下如果需要,尽管杀了我便是。”
顾泯最大的弱点,或许就是李乡。
这个当初代替他的少年,对顾泯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
顾泯看了一眼李乡,没有说话,反倒是站起身来,忽然在夜色里朝着某处走去。
“陛下您要去什么地方?”
李乡的声音在身后,顾泯却是没有理会。
他从御书房前离开,沿着宫道一路前行,穿过几座大殿,然后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行宫前。
那里有个小院,透过窗纱,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
有灯火摇曳。
顾泯停在门前。
仔仔细细将鬓发整理好,身上宽大的帝袍没有办法,就只能如此,如此这才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