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宁河府,这几个月又在出河工了吧?”
有本地人回应,语气间颇感自豪:
“当然,这几百年此事可是常态,大家也懂,年年冬天出河工疏浚,才有这白沟河百年安宁。”
“更何况,没有那些沟渠水利,哪来的年年丰收?须知按本府气候,无水源灌溉之田地,都算得上贫瘠。”
“是啊。”另外一人上前附和:“况且如今府中富裕,不像前两辈人那样,需要自备粮食去干,县里不仅管全天饭食,还每日有几斗粟米补贴,很是划算——毕竟冬天农闲待在家里,也是徒费粮食。”
“有理有理,吃菜吃菜……”
其中一位年长者,还给身边年轻人小声解释,为何出河工要选在冬天,不仅是为了农闲是人力充足,还有地理因素,同时,如今府里富裕了,还能给那些青黄不接的人家,作些补贴,算是以工代赈。
又有人道:
“自从人皇忽然下令选妃之后,我们那里附近两州主官,也跟风纳了娇妾,最近行事也颇有诡异之处,唉……”
“老兄慎言!”
“这倒无所谓,毕竟都已经出了州这么远,而且在本州我也会这么讲,又不会有人真的抓我。”
“也是,大家且饮……”
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家乡周围事情,庙前空着这片地上,那些原本的供品,已经被这些人一扫而空。
歇息足够,大家起身,准备继续出发。
来这山神庙参拜,只是行走路上的一个插曲,就像他们互相所说那样:只为求个安心。
待到这群人身影从山坡下消失,方长伸手将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吃掉山神几粒白棋,而后笑道:
“对于知县拒绝修葺山神庙一事,章山神竟然未曾在意?”
“失落当然会有一些,不过肯定理解,有些地方,确实比小神这破庙更需要资金。更何况,大庙小庙,只要祭拜人不变,所收到香火其实是一样的。”
方长点点头,又下了一手,道:
“章山神确实豁达,此点确实让人敬佩,不愧为福德正神。另外,不知山神对于刚刚那些人所说,几个州府主官,忽然开始纳妾之事,如何看待?”
闻言,山神章淳夹着棋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并不清楚,为何方先生忽然提到这点:
“不知先生为何关注这个?”
“却是刚刚听到那些祭拜者提到时,灵觉触动示警,想来应该和此次大劫有关。”方长掏着篓里棋子,淡淡地说道。
“!!!”
闻听此言,山神震惊非常,愣了一下,手中棋子不觉掉落石上,发出啪的一声。方长笑笑,将那枚棋子拿起,扔回对方篓中。
“既然是示警,那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想了想,山神摇摇头,一字一顿说道。
平复了下,山神也没了下棋兴致,和方长告罪了下,双方便就拾棋罢手。他似是对方长说,又像在宽慰自己:“不过大势如此,算得上木已成舟,倒是没必要去详细探究,需要待局势更加明朗一些,再进行判断。”
“章山神见多识广,可知道刚刚说此事那人,口音何处?”
“容小神思索下…………或许,应该是田、井二州之人,刚刚他所指两州,也很像是此两州,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
方长点点头,将自己棋篓放到对面,而后抄起茶壶给自己倒上,又抓了把吃食,道:
“上次山神那本《地理山川杂记》,在下闲暇时常常翻阅,颇为受用。唯一可惜的,就是只有字而无图,很多都只能靠自己想象。”
山神已经缓过来,笑道:
“那本成书年代有些早,印刷加图并不普遍,而且到了现在,天下地形其实有了些许变化,不能完全做准。”
“以小神看来,此书最大作用,还是了解一下风土人情,不至于到了陌生地域,两眼一抹黑。”
方长挺赞同,他剥着烤栗子说道:
“山神说的有理,但是从这书中,并无法窥见天下到底有多大。”
“所能知道,是东面为苍茫东海,里面物产丰富水族万千,烟波浩渺间,更有岛屿星罗其上。”
“极北面为冰原,有亿万年不化之冰雪,有针叶细林和宽广苔原,席卷大地的彻骨寒风之中,还有各式各样奇妙物种,并非空旷孤寂。”
“西域遍布大漠黄沙,却盛产瓜果牛羊,天地广阔,又有巍峨山脉,绵延万里,上方积雪厚重,飞鸟难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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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山中无岁月,寒过方知春】
“南部蛮荒群山,遍布毒虫密林、瘴气沼泽,水雾密布,万物常青翠,彩云覆峰,多雨少晴天,其间路途难行,近乎无路可通。”
“仅仅依靠这些著述,依然难以了解天下之大。更没有人著述天下之外是什么。当然,在下相信,未来必然会有人探索四极尽头。”
“这天下四方,可以说是小国林立,间或有大小部落部族,虽也与我等有相同语言文字,却算得上蒙昧不知文明,未服王化。它们多是借助地利,偏居一方,但又常有世仇,互相攻伐不休,首领更迭频繁。”
“而四方之中,乃是中原。”
“凡四十二州遍布此地,每州几府,多田多城,处处文教亨通,人丁兴旺。又多工多巧,无论织物、器物、房屋建筑、农作、饮食、锻铸……皆让别处羡煞,四方与中原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天下之中人员众多,贩夫走卒、农夫工匠、才子佳人、帝皇将相,共同组成了这天平年月。各地胜景引人沉醉,高山大河、沙漠森林、平原丘陵、盆地高原、沼泽湖泊、天坑溶洞,其上又有宫殿城池,有亭台楼阁房屋农田,故中原乃是天下最美之地。”
“这云中山,算是京州宁河府治下,距东海有千余里。而那些行人所提到的田州与井州,则在此山西方偏北千多里处,颇为繁华,也是上州。若是乱起田州井州,实是难治。”
方长话音落下,那云中山山神章淳,沉沉思索,一言不发。
拎起面前高颈茶壶,给对面章山神倒上,方长笑道:“就像刚刚所说,我们只能等待局势更为明朗。在此之前,还是先尽享逍遥罢。”
山神这才缓过来,慢慢点点头。
…………
……
在山中的日子,让方长对于世间不敏感。
有时候不注意,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这么溜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如今是几月几号,真实算得上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冬季早已经溜走,甚至春日都过了大半。
山中一片青翠,泉水汩汩,溪流欢畅,鸟兽虫孑过了交配季节后,纷纷开始孕育哺喂下一代,为此方长干脆停止了狩猎,食用冬日未用完的存货,包括那些腊肉咸鱼风干鸟等,然后就是春日里各种新鲜菜果。
可以预见,再过两个月,连半山腰那片竹林中,向阳坡脚下那些竹鼠,数量就会有巨大恢复,山间野兔更是会延续目前这种泛滥迹象,。
仙栖崖上,雪早已化尽。
甚至连后山云海之上的乱石丛,都化尽冰雪,露出黝黑身躯。
这半载时间,方长并未闲着。
崖上景色有了巨大改观。
一道竹篱将几座小屋、两座窑炉和那亩新田围起,入口敞开着,还放进了浣花溪支流,任其在院中蜿蜒流过。小院周围种了些小树苗,以崖上土地之肥沃,明年此时,绿树定已成荫。
方长烧制更多的砖块,却没有用它们来建造房屋。
它们除了被用来铺屋内地板之外,还从作为卧室的茅草屋门口开始,铺了几条砖路,延伸到工棚厨房,延伸到窑炉和那亩地,还有一条从小院门口,一路铺出去,延伸到崖边早课石上。
工棚里,堆了垛瓦片的,但这几间小屋,还是竹瓦和竹枝茅草顶,尚未用上。
不过最吸引人注目的,还是工棚里增多的那一系列工具,尤其是农具,包括一具铧犁,三角形青铜犁身,被组装在粗大木架上,看起来就结实。
这皆是因为,冬过雪消后,崖上山林间所露出枯枝甚多,大量采集完后,只开了几窑,便就得到了许多木炭,于是他干脆去山下又采集了许多铜矿锡矿,融了后做成青铜锭,堆在工棚里,另外一部分则直接浇筑成了各种农具,就等开春下雪后整治田地所用。
“哞——”
声音响起时,一把翠色藤椅,正放在院中空地上。
方长今日并没有忙碌,而是悠闲地躺在那椅子上,看天空飞鸟,也看那些在高空风里不断变化的云彩。
这把藤椅是他冬天无聊所做,目前看来很是舒适。
他甚至考虑,是不是将睡眠也一并在这藤椅上解决算了,最近修为精进后,他已经不怎么在意那套睡前调息口诀。倒是那如虎熊鸟鹿的导引之法,方长从未落下,每天都要抽出时间休习。
听到这声长叫,方长也不起身,扭头看向侧面上崖处。
那里先是两只牛角冒出,然后便是整个牛妖,之前用餐时,随手扔下山坡的一些果核,已经长了出来。
当初方长并不喜欢将果核扔进火堆里,盖因自己虽砍树除草,但并不喜欢这种无故焚烧,干脆顺应本心,所有吃完果核都不扔进篝火,而是扔下坡去。
算是件毫无痕迹的随心而为。
只是,山坡上杂生的草木,已经严重阻挡了上仙栖崖的路途。看刘阿牛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明显吃了点苦头。
这牛妖刘阿牛用它四蹄爬上来,见院中正无聊,远远地就笑道:
“上仙,小的刘阿牛前来赴约。”
“噢,原来是阿牛,快过来,你来的正好,且在崖上歇上一晚,明日我们一起将那一亩田开了,种上粟和高粱。”
“但凭上仙吩咐!”
方长从躺椅上直起身,对牛妖说道:“阿牛且坐。”
刘阿牛闻言,在旁边石凳上坐定,很期待的瞅着面前方仙长。
对于这位方上仙去年所说,阿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出于对方长的更加信服,便在春日里,径直来到这仙栖崖上,准备依照方长指点的路程,赴约旅行,并尝试从中悟性出化形真义。
方长和刘阿牛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聊着,说山中天气,问阿牛冬日行程,介绍最近自己的作品:他甚至在筹划造纸,从旁边选了个石头凹坑,放进竹子沤制,而笔墨砚这其他几种文房用具,方长也开始了研究和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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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新客暂居】
不过此事不急,因为沤竹子这事,非常耗费时间和功夫。
方长在山下竹林中,选那些春日里冒出来,刚由笋变竹子、枝叶将生未生者,斫下运回崖上,并砍为几尺长段,扔进附近天然石坑内。
他还将竹筒打通,从一旁浣花溪引来细细水流,防止其中干涸。
从扔进去之日开始计算,需要沤制三个月,才能开始制浆漂洗抄纸压制焙干。
相比起来,笔墨砚反而更简单些,尤其是砚。
云中山物产丰富,自然也有适合制作砚的佳石。
一方好砚,讲究细而不滑,涩而不粗,如此才能下墨发墨均佳,这对石质有些特殊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