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妮娅笑着摇摇头,转动手上的卡片:“也可能是妈妈。”
“那一年本来快要存够钱买新的农机,但我按捺不住想要一个音乐卡片,我想跟那些跟猪一样浪费人生的同龄人区分开来……妈妈果然买回来,虽然代价是农机要晚一年买,我还要多下一年田。像这种迦乐世流行的小物件,对于小镇女生来说也是要踮起脚尖才能碰到的愿望。”
“其实迦乐世流行的品牌货根本不会分销到我们这里,虽然不算是盗版,但我妈买到的只是小商会仿制的劣质货,你听,音质是不是还不如奇迹手环?”索妮娅说道:“不过那时候我不在乎,我学累了就听睡觉前也听,那时候全镇同龄人都没有就只有我有,我戴着耳机走在街上都带风,这么一点小小的虚荣带给我好久的快乐。”
“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这个音乐卡片买的很值……我虽然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但在我考上大学走出故乡前,我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就是需要这么一点点虚荣来满足自己。”
亚修心里一动,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索妮娅第一次主动跟他提及她的少年。倒不是说索妮娅有什么坦白的义务,像亚修也没提过自己的少年,但亚修知道索妮娅心里一直有股羞耻感……在她最为敏感虚荣的少年时光,偏偏处于物质最为匮乏的环境,就像茧里的蝴蝶还要忍受毛毛虫的外表……谁愿意提及自己像毛毛虫一样的过去?
她不太愿意带亚修见母亲就是类似的原因。
现在索妮娅能坦然地提及这段过去,甚至像手术刀一样剖析自己那些洪水猛兽般的情绪,是因为她已经强大到没人敢嘲笑她的过去,甚至会钦佩如此庸俗的茧为什么能蜕变出如此美丽的蝴蝶。
“亚修。”
索妮娅手指夹着音乐卡片,雨后阳光照亮她的脸,那双红宝石眼眸前所未有的明亮。
“我的人生本来就只有一张卡片那么单薄,”她说道:“是你带着它一起书写了那么多冒险故事,所以它才变成一本精彩的术师手册。”
亚修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索妮娅用手指点住他的嘴唇摇了摇头,优雅地坐在他身边,从口袋拿出三个发圈:“帮我扎头发吧。”
第1218章 剪刀一样的情侣
亚修娴熟地将剑姬的长发收拢在一起,他并不讨厌这项工作,虽然他不是恋发癖,但剑姬的长发柔顺得就像绸缎,帮她扎头发有一股莫名的快乐,她头发收束起来露出来的后颈也很好看。先用前面的头发扎出一个留有口子的小马尾,再将大马尾从口子穿过去,这样发际线不会拉紧,后面的大马尾也因为小马尾垫高不会耷下去。
“什么都不会改变。”索妮娅忽然说道:“我还是会恨你,但还是不想离开你。”
亚修一滞,将她扎好头发。
索妮娅转头看向他,用陈述的语气说出疑问句:“你虽然道歉了,但你还是不会改,对吧。”
“是。”亚修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这个字。
“那我们就这样吧。”索妮娅轻声说道:“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不。”
“嗯?”
“我们不能这样。”亚修一字一顿说道:“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恨我,但只有你我决不允许……这是我唯一承受不了的代价。”
索妮娅愣愣看着他,嘴唇微微颤动,咬着下唇委屈巴巴说道:“这又不是我的错……”
“我又没怪你。”亚修立刻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讲道理了?”索妮娅气得烧穿肚皮又有一点想笑:“这明明就只有你的责任!”
这时候她心里一动:等等,亚修这个思维模式,怎么这么像——
“你忘了吗,现在我们还是羁绊5级状态,你的性格跟我的性格重叠在一起了,”亚修眉眼弯弯笑道:“我这么不讲道理都是在学你的啊。”
索妮娅实在忍不住一拳锤他胸口:“明明是你自己双标又无耻,居然还敢赖我!?”
“也可能我学的不是你的不讲道理,而是学你的直面本心。”亚修轻声说道:“其实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既想要你喜欢我,又要你容忍我所有缺点,还不许你恨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只是有点?”索妮娅质疑道。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每晚睡觉前都缠着你,你不给晚安吻我就默认你生气了,不让你睡觉想办法讨好你,反正我们不睡觉也没事,坚决不让你将怨气留到第二天,一定要当天就发泄出来。”
索妮娅呆呆望着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抿紧嘴唇幽幽说了一句:“我连恨你都不可以吗?你就非要这样欺负我?”
“我就是欺负你,欺负你喜欢我,欺负你一辈子。”亚修说道:“但你讨厌我的时候就轮到你欺负我了,其他时候都是我欺负你……你有研究过剪刀吗?你看剪刀的两叶刀片,明明每天互相砍来杀去,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到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后还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我们可能没法做最幸福的情侣。”亚修说道:“但至少可以做剪刀一样的情侣。”
索妮娅这次其实带着些许报复的心思……她知道亚修不会改,但至少会羞愧会难过会无地自容,谁料到亚修居然也会强词夺理不讲道理,他以前是垃圾桶但至少是有良心的垃圾桶……或许他其实没说错,羁绊5级不仅让他跟自己感同身受,也让他学会了自己的思维模式。
那套死死抱住自己东西不放的思维模式。
索妮娅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抓住亚修的肩膀,眼里泛起盈盈水光:“六翼试炼算什么……你才是我最大的试炼。”
亚修将她搂进怀里,轻声说道:“你们就是我的六翼试炼,但我要用一生才能完成。”
索妮娅反唇相讥:“你也知道是‘你们’?你的试炼是不是太多了?”
或许是羁绊5级的缘故,亚修非常明白索妮娅想要什么,他低下头跟索妮娅亲在一起。跟刚才那个充满羞愧、难过、苦涩的吻不一样,这次的吻极尽温柔、甜蜜、却又充满怒气,两人歇斯底里地索求彼此,就像一把铿锵作响的剪刀。
待到唇分,两人搂在一起休息片刻,亚修忽然问道:“那就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索妮娅软绵绵回了一句。
亚修这才有时间欣赏眼前的景色,此时阳光正好,远处云际有一道淡淡的彩虹,未经开发的树林像一片海,成千上万的树梢随风飘荡摇出层层叠叠的波涛,大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的凉意,天高气爽心旷神怡。
“……该回去了吧?”索妮娅说道:“银灯她们肯定在等你的消息,不过回去前还是先跟我妈说一声……”
“嗯。”亚修说道:“但我们就算在这里看一会风景,世界应该也不会毁灭吧?”
这里的景色很好看吗,不就是偏僻小镇附近没有开发过的山林……虽然心里是这么不解风情,但索妮娅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慵懒地靠在亚修怀里,静静享受这份大战过后的难得静谧。
……
……
半个月后。
第四重地狱,幻想地狱。
亚修一降临就在心里幻想出一片雪景,睁开眼睛周围环境果然是雪国。幻想地狱的特性就是‘我即世界’,所有人看见的世界都是主观的,反倒是亚修灵感太高,一眼就能看到神之领域,还得幻想出具体场景来降低自己的灵视。
“你居然还敢来?”
亚修转头看见靠在枯树上抽烟的死狂,后者恰好也是冬装外观,上身是毛绒绒的外套,下身却是短裙与长靴,说起来她每一次都会换成不同的穿搭风格,每一次都能让亚修眼前一亮,暗暗记住这套穿搭下次给索妮娅推荐。
见她神色不善盯着自己,亚修毫不迟疑走过去,摊开两只手掌递到她面前,一脸‘随便你烫’的视死如归。
死狂扬了扬眉毛,嗤笑道:“哦?你为什么觉得我要教训你?”
“是因为你让索妮娅那么难过?还是因为你让索妮娅委曲求全接受那份不平等条约?又或者是因为……你上次离开前偷亲了我一下?”
亚修眼神游移,“随便你!”光听语气还以为是哪位从容就义的义士。
死狂冷笑一声,将香烟伸到他手掌上,抖落了一下烟灰。
“走吧。”她说道:“说不定刚好赶得上你那两位朋友的葬礼。”
第1219章 总决战
死狂只留下一句剧透般的预言就自顾自在前面赶路,丝毫不管亚修心里有多少疑惑。他到现在都不懂死狂以什么形式存在于什么地方,如果她只能待在地狱,那她怎么知道现实里亚修与索妮娅她们发生的事?如果她平时不在地狱,那她又怎么知道地狱里将要发生什么?
亚修甚至不知道死狂到底是自己的敌人还是同伴。如果是敌人,那她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跟索妮娅?如果是同伴,但她又是终末五人组的成员,她们的最终目标就是夺取亚修等人的躯体重生。
从碎湖监狱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开始,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就不曾让他看清过……即便是诡谲如维希,古老如繁星,也不曾像她这么难以捉摸,她总是漫不经心抽着烟,烟头红火如萤火虫飞舞在他看不见的远方。
“死狂,”亚修好奇问道:“你几岁了?”
一分钟后,毫无还手之力深陷在雪地里的亚修,发誓这是他前世今生遭受过最狠的一顿毒打。在燃烧的烟头即将烫到眼球的前一刻,打算死不认错的亚修还是低下高傲的脑袋。
但你好歹是术法至高,怎么还会在乎这种小节,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这种话亚修自然不敢说出口,老老实实跟在死狂后面赶路,掠过山舞银蛇的北国大地,随口问道:“我们是去术师驻地吗?”
“不。”死狂摇头:“现在幻想地狱已经不存在你能搜刮的术师驻地了。从一个月前,黑降地狱的半神逃到幻想地狱开始,幻想地狱就开始了全体总动员,所有资源点能带走的带走,所有驻地能搬迁的搬迁,就连驻地奇观都没有留下,集结所有人员物资跟被遗忘者决战。”
亚修惊讶:“他们……真的能团结起来?”
不是亚修看不起地狱半神,但人事管理这玩意跟奇迹不一样,奇迹可以立即生效,人事管理是需要时间才能将所有利益团伙熔炼成一个整体,更何况这种涉及利益再分配的联盟,如果没有绝对的共识以及绝对的权威,联盟成立之前就得先内战了。
如果在人间还能用心灵派系之类的取巧法子,事实上五国的主要领导阶层大多数都有心灵派系的底子,但你要是敢用心灵神迹统驭地狱半神……如果真有人做得到这种事,那他以前为什么不这么做?是因为在地狱待久了胸膛好痒要长出良心了吗?
在术师世界待久了,亚修这种半吊子唯物主义者隐隐有一丝明悟:智者可以看见历史方向,伟人能引导历史潮流,圣人能阻止历史车轮,这三种人确实存在,甚至是犬牙交错地交替出现,所以历史就像是锯木头,有时往前有时往后,但总体而言还是往深度发展。如果一种事物连最初的涟漪都看不见,就说明远没到它出现的时候。
地狱政权就是这么一种事物,几千几万年无数能人志士都挑战过,无一例外尽数失败,哪有可能一个月内就冒出来?就连黑降议会都是依托黑降地狱特殊机制才形成的畸形产物,但它已经是地狱最大的半神联盟了。
较真地说,术师世界的政治氛围其实很浅显,因为很多时候统治阶层都不需要进行复杂的利益考虑与妥协,奇迹不仅是保证政权的暴力,还是法令能顺利落实的保障,从血月到繁星都可见一斑。对于统治者来说,整个国家都是透明的,没有战争迷雾,也不存在官僚内耗,只要政策是正确的那就能获得好效果,这哪需要什么高深的政治艺术。
或许因为这种骨子里的文化氛围,术师都只会接受高阶术师的统治,譬如天使臣服神主。地狱里大家都是半神,你要我听命于你,我打不过难道还跑不掉吗?又不是一定要吃你家大米。
果不其然,死狂回道:“光靠他们当然团结不起来,但背后引导的是四位神主与术法至高。”
“神主们在地狱里基本都有外延势力,主要集中在幻想地狱,你可以理解成幻想地狱是虚境里最具可能性的资源生产地,哪怕是七重天堂也不能媲美。”
“那神主岂不是算是间接统治地狱?”
“你这也太小看地狱半神了。”死狂冷笑道:“先不提其他半神,哪怕是神主在地狱的代言人,你以为他们就忠诚于天堂的君主吗?虽然维希是个烂人,但她至少有一点思想是符合普世价值的——宁愿做地狱的野狗也不要当天堂的家犬。”
“天使要将术法神殿上交给天国,虽然天使出任务时可以拿回来,但这么一转手,天使就永远失去将术法神殿转化为天国的可能性,一生无缘六翼。能踏入神之领域的术师都傲骨嶙峋,每一个都盯着术法巅峰的席位,谁会愿意放弃自己的未来?”
“代言人想尽量从神主手里掏好处,其他半神觊觎神主势力的产出,神主想收益最大化……没有谁统治谁,三方都在各取所需罢了。有时候代言人会故意让其他势力袭击自己家的仓库,正手抹了自己的坏账,反手要求神主给予更多报酬,在地狱都是屡见不鲜的常事,你回去问维希,她以前肯定干了不少类似的勾当。”
亚修懂了,养寇自重加火龙烧仓,没想到地狱这么人间。
“代言人势力最大的意义,在于只要天堂的神主达成共识,代言人势力也能迅速完成整合,形成最大一股席卷地狱的洪流。”死狂说道:“刚才我说集合所有资源,那不能带走的资源和搬迁不了的奇观,你觉得能留下来吗?”
“不能。”亚修有一丝明悟:“不能让他们心存念想。”
“不止,这还是联盟最好的立威机会。”死狂说道:“他们每通知一个驻地就摧毁里面无法带走的资源,一路通知一路毁灭,连野外资源点都不放过,到最后所有人都只能死心塌地跟他们建设决战防线。所以此时此刻就是幻想地狱最空的时候,根本不存在你能捡垃圾的地方。”
“没有爆发内战吗?”亚修有些讶异:“联盟强大到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
“光靠代言人势力确实有点勉强,但这次第五重地狱的古王们也下来了。”死狂嗤笑道:“那群老到屁股跟椅子长在一起的家伙终于坐不住了。”
“古王?”
“一般只有最古老的半神才会居住在第五重地狱……一群抱团的老不死,他们拥有最多的神灵,掌握最多的术法派系,构筑规模最大的奇观,却像圈养的拉拉肥,失去了更进一步的胆气。不过他们资历老资源多,所以被人称为古王,你可以理解为安慰奖之类的荣誉。”死狂说道:“但这种需要以势压人的时局,倒是最大程度发挥出他们的作用。”
看来这群古王以前得罪过死狂……亚修好奇问道:“这不是很大一股力量吗?为什么你这么轻视他们?”
“因为不是什么人都能越古老越强大。”死狂说道:“只有繁星这种最古神主,才能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大,她的骄傲因为岁月而越加锋锐。但古王就是一群放弃踏入天堂的失败者,死守那一点点过去的荣光,在漫长岁月里活成地狱的化石。”
“你或许以为半神是永生的,但不是的,半神也是有寿命的。”她说道:“当半神认命的那一刻他就死了,余下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或许本人还以为自己在积累在等待,但连锐气都被磨去了,就算机会来了难道就敢伸出手吗?”
“人活得太久,就会忘记自己原来的模样,只是在延续过去的惯性,假装自己还活着。某种意义上说,维希这种不忘初心的野心家,确实是极为罕见的例子。”
亚修看着死狂,总觉得她不像是在锐评古王,倒是有点像宣泄情绪。
“也就是说,”他说道:“不仅仅是第四重地狱,就连第五重地狱的战力也下来参与决战了?这就是地狱半神的……总决战?”
“是的,如果要总决战,没有比幻想地狱更好的战术环境。”死狂说道:“如果我们速度快点,或许还能看到地狱半神最后一次表演。如果我们速度慢点……”
她看了亚修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你或许能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