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转身便走,曾老太爷战战兢兢,自己爬了两下,没能爬得起来,旁边两个青壮又把他扶起,架上肩头。
曾老太爷颇为感动,悄声说道:“你们两个居然不曾弃我而去,都叫什么名字?回去后提拔你们做总管。”
两个青壮都苦着脸,右边那个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道:“多谢老太爷。”
左边那个带着哭腔,道:“倒也想跑,可被那道人瞧了一眼,实在不敢。”
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哭的身子都在抖,但架着曾老太爷的手还是非常有力。
曾老太爷气的两眼翻白,被两人死死的拖着,跟着关洛阳的背影去了。
公孙胜匆匆赶来,先看到那边山崖上史文恭的尸体,惊叹莫名,又扫视四野,寻到了关洛阳的踪迹。
“道兄,你没事吧?”
“无碍。”关洛阳笑了笑,说道,“你之前在朝廷里当过道官,想必见多识广,以史文恭的武艺,跟当朝那些将领比起来如何?”
公孙胜跟在他身边,扫了一眼后面的曾老太爷,说道:“史文恭的九地辟易经修为精湛,非同凡响,单论功力之深厚,朝中能稳稳压过他一头的将领,恐怕也只有云天彪、关胜等五六人罢了。”
“不过往日贫道只是听他名气,今日看到他与道兄一战,稍遇生死之险,就不惜引动魔道深层浊气,发狂求生,心性的修为着实不够。真要是战场相逢,朝中能杀他的大将,怕是将近有二十人。”
关洛阳心中有了点数,又问道:“那道官呢,道官之中又有多少人比他更强?”
公孙胜迟疑了片刻,道:“贫道当年曾经随军攻破西夏,对武将还有些了解,但那些道官,大多都在汴梁陪伴皇帝,很难说清他们修为高低。只是陈希真、刘永锡、刘混康、王老志这四人,是绝对远在史文恭之上的。”
说到这里,公孙胜脸上闪过一抹仇恨之色,“家师学究天人,已经练成不坏金丹,堪称地上仙人,修为不逊于元妙先生昔日鼎盛之时,可当初就是被刘永锡、王老志带人缠住,苦斗多时,再被大军围杀,这才神思枯竭而亡。”
这个世界的仙道修炼,主要分为三个大层次,一是练九窍,二是聚拢矿物元气,苦心提纯,积累成玉液,等玉液九转,就可以踏入第三个大层次,不坏金丹。
据说,金丹也有九转,每多一转,金丹上就多出一重道文,九转之后,便可以成仙。
只不过仙道渺渺,谁也说不清,这世间几千年来到底有没有人真正成仙。
能练就金丹的,已经是仙道中的顶峰人物,根基之稳固,远不是寻常道士、术师能够比拟的。就算是在百万人厮杀的战场上,也能够无视浊气影响,轻松施展出种种法术神通,动摇战局。
至于林灵素,那是他太作死,主动掺和到皇朝气运的中枢去,还破天荒的在皇朝官制之外,又另行开辟出一套道官体系,影响深重,弥及天下,这才会遭受那么严重的反噬。
说话间,关洛阳已经来到矿场之上,命令曾老太爷出面,把那些藏匿起来的曾氏子弟都唤出来。
几个矿场都走过之后,清点了一下人数,兵卒逃散一空,曾氏子弟也逃离了四成左右。
反而是那些矿工,精疲力竭,反应迟钝,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呆的留在原地,最多蹲坐在地上,想要趁机休息一会儿,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逃走。
关洛阳让曾家的人带上所有矿工,往曾家庄去。
曾老太爷连忙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关洛阳疑惑的转过头来,伸手搭上了曾老太爷肩膀,道:“不是老人家你说那些老少媳妇都在盼望他们的丈夫儿子吗,当然是带他们一起回去,好吃好喝,休息休息啊。”
“可是……”
曾老太爷看见关洛阳若有深意的眼神,顿时不敢再说下去,连连点头,高兴得老眼含泪,“道长说的是,这些人也好久没有回过家了。曾氏子弟都听着,路上万万不可有半点怠慢了这些父老乡亲。”
他高声叫嚷,亲自踹退了几个曾家的青壮,夺走他们手里的木棍皮鞭,斥骂他们要温厚和善。
众多矿工茫然的丢下了矿上的工具,跟着他们往外走。
关洛阳先把他们带到军营那边,搜刮出营帐中的粮食,能煮的都先煮了,干粮果蔬也分配妥当,分到每个矿工身上,让他们自己带着。
众人离开苍山矿场的时候,那些曾氏壮汉一个个都推着原本用来运矿物的板车,车上挤满了矿工里不太走得动路的那部分人。
板车做得宽大结实,矿工们往日推的时候,要四五人协助着才能勉强移动,但这些曾氏的壮汉,个个修炼魔道功法都入了门,就算是一车上坐十几个人,推起来也不过是略微有些吃力罢了。
林灵素和戴宗也已经来到队伍之中。
公孙胜的拂尘结成一个云团般的白色蒲团,漂浮在半空中,让行动不便的林灵素和那些水银,全部都能稳稳的安放在上面。
林灵素一边打开竹筒,一罐罐的水银往嘴里倒,一边含混着说道:“真是魔道复兴了呀,像这些仅是跟地方官府有勾结的豪族狗奴才,都能人人练上魔道功法。哼,也不知道苍山矿场里的产出,有多少是直接落进了这些人口中。”
公孙胜在一旁说道:“前辈,这些老百姓常年在矿上劳作,或多或少都被矿脉杂气侵蚀,染上一身重病,我看道兄有心医治他们,不知道前辈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灵素说道:“办法不是很简单吗?让他们也修炼魔道功法好了,只让他们维持在刚好入门的程度,也就不至于有神智癫狂、泯灭人性的风险。”
公孙胜摇头说道:“魔道的功法虽然不像仙道功法那么咬文嚼字,但也要人日复一日的把动作演练给他们看,带他们一起操练。这些人终究是要放还乡间的,哪有这个时间学啊?”
林灵素呵呵了两声,道:“假如关洛阳真是你这么想的,那我就该劝他,现在就把那些人全送回矿上去。”
他目视公孙胜,讥讽道,“放还乡间?就他们现在这副模样,在矿上还能勉强果腹,真放还乡间了,耕种田地已经来不及,又没有别的方法维持生计,只怕死的时候要比在矿中更加凄惨。”
公孙胜被他一语惊醒,眼珠转了转,默然不语。
周边乡野之间的这些青壮年被拉去当矿工之后,他们自家的田地,要么就是因为只剩妻儿老小,无力耕种,荒了下来,要么就是被那些豪族吞并,派奴仆打理。
如今已经过了春耕的时节,这时候放他们回去,只怕已经熬不到下一轮粮食成熟的时候,最多只能去当乞丐。
可是等关洛阳走了之后,矿场重开,就算是乞丐,只要没缺了手脚,也会被再次拉到矿场上去。
公孙胜自忖一身法术也不算弱了,关道兄、元妙先生的本领更是高明,但好像也没有办法能够妥善、长久的解决得了这种事情。
要想改变这种事,也许只有靠一个贤明的朝廷吧。
想了良久之后,公孙胜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天命皇帝,他怎么就昏庸了呢?”
“所以我早就说过,我们修道的人不该跟百姓有太多纠葛,容易产生心魔,杂念难除,修为的进境就会越来越慢了。”
林灵素的声音冷如冰玉,“我当年虽然看穿了这一层,但还是太蠢,居然想要开创什么仙道盛世。真正明智的修道之人,别说百姓了,就该连仙道的传承也不在乎。我独来世上,独往黄泉,清清静静,怡然自得。”
戴宗听见林灵素这一番话,如果换了以往,只怕就要在心中腹诽:说是不沾凡俗,还不是被我们救了,有本事你自己死去。
但这回不知为何,戴宗竟也有些升不起去骂林灵素的意思,只好说道:“那关道长为什么要带走这些矿工呢,他想把他们安置到哪里去?”
走在队伍前面的关洛阳,好像听到他们的话,转头看来,慢慢靠近。
“曾家庄离这里不远,我们到那里歇息一夜。”
关洛阳手里拿着一张图,笑着说道,“曾老太爷好客,非要拿他们家钱粮全送给我们,正好让他们再帮忙准备一些船只,明天我们就改走水道。”
公孙胜打起精神,好奇道:“道兄要去哪里?”
关洛阳说道:“我在军营之中找到一张地图。从曾家庄附近走水道,顺风的时候只要两天,就可以去到水泊梁山,那边有八百里烟波浩渺,碧荷接天,山明水秀,正适合道士养生。”
“林道长,你养伤还需要些时日,就一起跟我到那里去住吧。”
林灵素面无表情,道:“水泊梁山我也听说过,齐鲁大地上就属那里水势险恶,分明是个湖泊,但一到风起时,恶浪排空,林木欲摧,芦苇萋萋,如同鬼哭。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倒是个占山为王的蛟龙穴。”
“啊?”关洛阳吃了一惊,“居然是这样的去处吗,但我在军营里还发现了一些信件消息,说是各地都有百姓,心慕那里的风景,愿意迁到那里去居住呢。”
他脸上的笑容没什么暖意,“既然各州府官员中,都有人在信里觉得那是个好地方,那我们何妨将那里真正变成一处让人印象更深刻的‘好地方’呢?”
林灵素双手拢在袖中:“我要是不去呢。”
关洛阳真心笑道:“那也无所谓啊,这件事本来也只是我的兴趣。”
“那我偏去。”林灵素盯着关洛阳,“我倒想看看你这种道士,最后能有个什么下场。”
“哈哈哈哈。”
关洛阳大笑着说道,“其实我不是个正经道士来着,画符炼丹,驱鬼请神,我都不会,好在我为人处世,另有长处……”
第219章 浑浑歌下有蛟龙
日暮时分,关洛阳这一行人就来到曾家庄。
这个曾家庄,名义上也只不过是一处寻常村庄,居然挖出围绕全庄的水渠。
从东边往庄里去,只有一个入口,要用木桥架在水渠之上才能通行,木桥两边都有人把守,水渠内侧还有高墙,乍一看是土墙,走的近了才能感觉出来,墙体厚实沉重,里面必定是用了许多大石块才能浇筑起来的。
墙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高出墙体的小木楼,有人在楼上值守。
这样的姿态,别说是挡些山贼土匪了,就是沂州城里派些官兵来打,只怕也不能轻易打下来。
曾老太爷往日里,常为他一家人能把曾家庄经营成这个样子而自豪,但今天这曾家庄里里外外的任何布置,都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安心的感觉。
他只求事事都能办得让关洛阳顺心,万万不能让关洛阳挑出一点刺来,或许才能免了一场杀身之祸。
众人进了曾家庄之后,曾老太爷立刻下令设宴款待,又自觉命令庄中每一户人家都多做些饭菜,好招待那些矿工。
关洛阳态度随和,好像就真是来做客的,跟着曾老太爷到了他家里,那些精心烹调的菜品,上一样,他吃一样,遇到敬酒也来者不拒,吃得心满意足,就去睡了。
到了深夜时分,曾老太爷特地找了个偏僻房间,尽量远离关洛阳住的地方,这才敢对着自己五个儿子哭诉。
曾老太爷这五个儿子,个个都是从小山珍海味、名贵药材的供养着,后来年纪稍长一些,又请到了史文恭这样的高手,传授他们武艺,教导他们魔道功法。
因此五个人成年之后,都生的眉清目秀,虎背熊腰,曾老太爷就算能把他那佝偻着的背挺直了,也只能勉强把头抵到这五个儿子胸口罢了,简直不像是他的种。
尤其是长子曾涂,最受偏爱,武艺练的精熟,平时处理庄内事物,更显得足智多谋,文武双全。
曾老太爷把事情原委一说,其他四个儿子脸上都不禁露出愤恨之色。
这个说:“贼道人安敢如此欺我老父?!不如趁那厮熟睡,我们用些火药火油把他住的地方炸了,叫他粉身碎骨,方报此恨!”
那个说:“不妥,他能杀了史将军,本领高强,炸药只怕炸不死他,家中还有从燕云之地特地搜集来的几味奇毒,不如假装要给他送夜宵,煮一锅醒酒的汤,把这些毒都下在汤里,毒得他肠穿肚烂。”
只有曾涂镇静如初,道:“都不妥。我家为何能如此兴盛,正是因为跟史文恭交好。也该知道方圆五百里,没有谁胜得过史文恭,我们曾家那些手段,如果杀不得史文恭,难道就能杀得这贼道人了吗?”
曾老太爷擦擦眼泪:“老夫也是这个意思,我家是定然反抗不得他,只有想尽办法叫他满意,送他离开,等到日后再向朝廷告发。”
曾家几个儿子面面相觑,道:“就怕他贪得无厌。”
“不怕。”曾涂说道,“我们曾家最大的产业,就是这座庄子,他要找船,是要带走那些矿工,船上载满了人之后,又能载得了多少财货?只要庄子还在,亏在他身上的东西,迟早还能拿回来。”
既然打定了主意,曾家的人再不提其他,提着灯火忙碌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关洛阳推门出来的时候,走到庄子里面,只见早有马车在旁边等候。
那些矿工居然还都换上了新衣裳,各自肩头都有一个包裹,背着连夜赶制出来的炊饼,正纷纷垂泪,向曾家庄的人感恩戴德。
不少年轻的曾氏子弟还压不住脸上的厌弃之色,根本不肯靠近这些矿工,但那些年纪稍大一些的,有着老太爷和各位管事的千叮万嘱,又怎么敢让这些矿工跪拜下去,死命的搀扶着。
有些曾氏子弟,一看见关洛阳走出来了,吓得手忙脚乱,不小心被身边矿工跪了下去,连忙吓得自己也跪了下来,跟矿工面对面一起磕头,磕的比矿工还多。
关洛阳摸摸脸:“我有这么可怕吗?”
公孙胜不知不觉走到他身边,道:“在矿上监工的曾氏子弟,昨天也全都跟着回来了,有他们转述战况,传的越来越悬。”
“贫道今早起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议论,说史文恭在山里变得三头六臂,身高三丈,腰有十围,结果被你一把抓起,咬掉了半个身子,一边在嚼的时候,一边还能听见史文恭在惨叫,好痛。”
关洛阳失笑,环顾四周,道:“那老东西倒也狡猾,曾家的人装出这么一副面貌来对待那些矿工,必定能让大伙儿都软下心肠,念他们几分好。还真是让我不太好当着大家的面开杀了呀。”
公孙胜说道:“你准备放过他们?”
“他们装也只能装一时而已,过不了多久,必定有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