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召院长用的是“如果”两个字,但都知道,撤离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没有后勤保障,面对强大的星门,这场仗没办法打。
但奇怪的是四号舰并没有做出转弯的战术动作,还在继续向南。
又过了一两分钟,他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信息,按道理来说,他不可能通过战斗辅助器收到父亲发来的信息,这只能说明,身居高位的那些人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阻止他们继续战斗。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点开了私信。
“吾儿,我已看过第五神将摧毁第四十四集团的视频。确非我方目前的实力可以阻挡。你们已经尽力了,事已至此,必须保存实力。活着回来,我们才能保留下将来再次崛起的希望。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很难过,你一向是个骄傲勇敢还很要强的人,我们也很高兴你将你培养成这样的人。但接受失败,也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最后赠与你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顾非凡快速关掉了私信,他有点不敢相信向来是坚定鹰派的父亲会选择妥协。如果他的父亲都选择了妥协,那也就意味精英们的内部已经统一了思想。
他们被吓到了。
想想也是,任谁目睹第五神将施展“裂变折叠”的可怖场面,都会认为星门不可战胜。即使顾非凡不想承认,却也清楚第五神将的“裂变折叠”和他在阿罗哈看见白神将的“临界束流”完全不一样。如果说“临界束流”是最低限度小于10万吨梯恩梯当量的核武器,那么第五神将的“裂变折叠”就是差不多100万吨梯恩梯当量的核武器。
白教官的“临界束流”不过摧毁了一座基地,他毫不怀疑第五神将手中的“裂变折叠”足以毁灭一座小型城市。他知道自己不该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可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白教官的确不是第五神将的对手。
这也正常,毕竟白教官临危受命晋级成神将没多久,又是第十一神将。而第五神将艾尔弗雷德·伊雷内·杜邦不仅排名高七位,且成名已久,是里世界在历史上都能排进前十位的强者。
但这还不是令他担忧和恐惧的问题,问题是星门不止是有第五神将……
他只能不去想这件事情而已。
可不去想这件事情又怎么样?
即便有战胜敌人的勇气又怎么样?
相比敌人的强悍,身后那群身居高位却胆小怕事只顾私利的人,他们发来的命令是比“裂变折叠”可怕一万倍的核弹。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有这样的队友能赢吗?
更重要的是,他们付出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说实话,此时此刻,他痛恨星门,却更痛恨绥靖者。
顾非凡第一次觉得无力和绝望,像是被栓在铁链下的困兽。
不只是他,甲板上的,还有那些浮在空中的太极龙战士,都像是心如死灰的困兽。他放眼望去,用一句烂俗的话的来说,就是每个人的眼里都没有了光。他们站在这里,变成了一群真正的机械人,一群行尸走肉。
不知道为什么,顾非凡又觉得像是出了一身虚汗般,浑身无力心中发凉。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像是站立不稳,似乎整艘航母都在摇晃。又觉得胸腔中位于心脏位置的核心反应炉在冷却,马上将在愤怒、委屈和悲痛的焚烧中变成灰烬。他竟想要呕吐,半机械人没有胃这个器官,他却想要从胸腔里吐出来点什么。也许是位于肺部的空气过滤器,也许是位于腹部的陀螺仪,也许就是那颗快要变成飞灰的核心反应炉。
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了高远到难以触碰的天空,茫然到望不到边际的大海,几艘早就被退役到海警的军舰,如今水炮被撤走,换上了老式的武器,纵使那些武器保养的很好,也难以掩饰战斗力的缺失。还有一艘新到连舾装都没有完全完成的航母,在他们站立的甲板上,还残留着安装工棚明显的划痕和晒痕。以及……一群队容齐整却神情疲惫的半机械人战士,他们刚刚经历了惨痛的失败,现在又要经历背叛。
这一切都像是泪水中的电影影像,在遥远和咫尺间徘徊,在模糊和清晰间彷徨。
他仿佛听到了哭声。
不,太极龙的战士不会哭!
那一定是NF之海的海浪拍打着舰船。
“别哭了,悲壮的死,不如苟且的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莫欺少年穷……”一旁的关博君垂头丧气的轻声说。
顾非凡难过到不想说话,可是他必须解释,于是沙哑着嗓子说道:“老子没有哭,只是今天的海风有点大,吹得我迷了眼……”
“是吗?”关博君狐疑的问。
“是的。”顾非凡有气无力的回答,他想也许关博君这一次说的是对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给他们十年,也许得三十年……三十年啊!他只能拥抱这虚幻的安慰。他苦笑一声,轻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个词实在太过时了,我更喜欢‘我顾非凡一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没想到你也会看网络小说。”
“我不看网络小说,我只是在网上看到过这句话而已,觉得特别像我说出来的。只不过现在看来我还不配说这句话,实力它不允许……”
“别妄自菲薄,你已经很强了。我们也做得很不错了,至少我们杀死了第七神将,摧毁了星门的阿罗哈基地。”
顾非凡冷笑,“这些都是他们的功绩,肯定与我们无关。我们……”他顿了一下,低下了头,“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的锅甩给校长和白教官……功绩归于集体,错误属于……”
“白教官!”
“白神将!”
“教官!”
……
此起彼伏的低声呼唤打断了顾非凡,他和其他太极龙战士们一样重新聚焦于舰桥,向着从舰桥中款款走出来白秀秀行注目礼。
她穿着白色将官服,不过没有佩戴任何勋章,只有大檐帽上的金色徽章闪闪发亮。
很显然这是她的本体,以本体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叫人相当意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奸细掏出激光枪,杀死这个已经被剥夺职务的神将。
众多的目光默默的看着她毫无防护,手中提着两把简易折叠用具,坦然的走到了甲板上,向着舰桥前那块没有遮挡的空地上走去。
漫长又艰苦的战斗并没有让白神将的美丽消减,但长期幽闭的生活让她的皮肤极为苍白,尤其是她袒露在外的面部和手部,还有未曾消散的淤青和伤痕,大概是肌肤过于清透的缘故,让淤青和伤痕像是玉器里的漂亮纹理。尤其是在阳光下,这种一碰就碎的质感,让她显得不像是人类。大概是站在了魁梧到了极限的周召院长的身旁,与高大威猛又是钢铁之躯的“玄武”对照之下,便觉得白神将孱弱的过分。不过这“孱弱”是就一位战士而言,就女性而言,她的身材实在是很曼妙,直肩如削,腰细如柳,在坚硬的将官服包裹下线条也流畅如水。还有她的面容也如水,比泛着波光的NF之海还要闪耀,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在帽檐下翕动,本该妩媚的狐狸眼中全是浅浅的严肃的悲伤,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的幽静湖泊。这混杂了威严端庄与风情万种的美,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因为触犯天条,才被打落凡间的神女。
光看容貌身姿确实很难让人相信眼前的女人是一位神将,然而白神将却是顾非凡认知中最接近母亲角色的人。尽管白教官不苟言笑的时刻远比和颜悦色的时刻多得多,也从未曾无缘无故对普通学员温柔以待。可谁又没有受过她或多或少的照拂;谁又不确定她是关键时刻,最值得依赖的那个教官;谁不清楚任何时候她都会站在学员们的前面,甚至为了他们变成凶猛的女武神。
“白教官为什么这个时候用本体出现啊?不该躲在‘行者’里面吗?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关博君喃喃的说。
顾非凡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答:“可能白教官也准备放弃了吧!”
“唉,我觉得白教官好可怜……这简直就是十三道金牌,要她撤退啊!白教官准备把神将的职位交出来吗?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做的够好了。”顾非凡恼火的说,“成默这个王八蛋呢?他怎么还不出现?艹……”
“果然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关博君叹息道,“就算他现在出现,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我总觉得他能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鬼点子,为我们扳回一城。就是不知道这混蛋到底在干什么!都这时候了……说好的援兵呢?”
“对呀!也没有看见杜冷和付远卓……”
“MD!这群混蛋,需要他们的时候,全都看不见人了!”
……
两个人没有意义的碎碎念中,白秀秀已经走到了周召院长庞大的身躯前面一些,从舰桥斜着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随着她的神态忧伤又肃穆的静默,世界安静了下来。
顾非凡和关博君也停止了念叨成默,和其他人一同专注的凝望着白秀秀,等候她宣布辞职或者撤退。
或者说都在等待白秀秀宣布失败的降临。
白秀秀优雅的正了下大檐帽,从容的说道:“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我只想说……”
海风中的众人感知到了有大事要发生,都屏住了呼吸。
白秀秀停了下来,慢慢的环顾了半圈,瞳孔里的闪光像是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划过了一下,“总部发来的命令不符合程序,是无效的!不管他们怎么说,不管他们支持不支持!……我和指挥部仍然决定在12320区域重新集结,组成密集防御阵地,以抵挡星门主力集团的攻势,为电磁炮阵的修复争取时间……只要我们支撑一个小时以上,就有扭转战局的可能……”
人群爆发出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没有人想到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白秀秀还如此强硬,明明她看上去就像是是瓷器一样易碎,很难想象在那样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怎样倔强的魂灵。
白秀秀将战士们的表情净收眼底,有些人从如释重负变得提心吊胆,有些人从义愤填膺变为欢欣鼓舞……各种情绪在她的眼里交织,她的内心却远没有他人想象的那样坚强。她站在迷惑、恐惧、质疑、木讷、不解、欣慰、愤怒……等等各种各样的目光中,感觉眼前似乎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场她随时都可能会醒来的梦。成默没有告诉她陈少华的叛变,孔黎没有死在她的怀里,谢继礼没有被上帝之杖击杀……她也没有成为神将。
人人都羡慕她轻而易举的成为了神将,却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她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自己。太多的同僚因为她的命令而死,如今她又在下达不近人情专横跋扈的命令。
她是如此的疲惫而冷酷。
也许在很多人的眼中,她已经因为仇恨失去了理智,正在带领太极龙走向灭亡。
不幸的是,她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信心,她只是相信谢继礼和成默的判断。坚定的信任可以信赖的人,她一向如此。
她知道成默一定会来,她要做的就是帮助成默争取更多的时间。
于是她打开了提在手中的一张折叠椅和一张小巧的折叠帆布行军桌。在众目睽睽中,她拨动了一下被狂风吹乱的发丝,挪了一下椅子,坐了下来。挺胸抬头以标准动作端正的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战士们被白秀秀出人意表的动作所吸引,停止了议论,重新安静了下来,疑惑的看向了这位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神将,一位并不算强大的神将。
白秀秀先是一丝不苟的摘下了大檐帽,放在了旁边,接着解下了配枪,随后取下了手腕上的乌洛波洛斯。她的动作缓慢又严苛,如同在举行庄严的仪式。
周遭的战士们也被她的态度所影响,变得庄重起来,每个人都站直了身体,绷紧了面孔,在风中,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她。
而白秀秀则凝视着那枚跟随她多年的乌洛波洛斯片刻,她想起了陈康神将死的时候,她立即就接受了“神将”的角色,当然有出于对权利和力量的渴望,但更多的是因为责任。她现在坐在这里,除了相信谢继礼和成默,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有责任给那么多已经牺牲的人——一个交代。她当然想要活下去,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可她没有办法为了苟全自身,忘记那些牺牲的人。
正义、真理什么的她并不在乎,她一意孤行,是为了那些和她一起战斗过的人。如果现在跪下,她用什么去告慰那些在海上游荡的亡灵?
她将无颜面对他们,除了死亡和胜利,她没有任何理由离开这片大海,转身回到安全的陆地。
复仇是她生存的意义,只有复仇能让她光明正大的离开那些回忆。
更何况,除了死亡和胜利……她已经无路可退。
白秀秀抬起了头,“我会想办法拖住第四和第五神将。”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平静的说,“如果我快要输了,我会自爆,然后自杀,就像陈康神将那样,你们谁都能够继承我的神将之位,只要你们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世界寂静了下来。
那些不安和焦躁的嗡嗡声融化在风中。
战士们沉浸于缄默中凝睇着也许将是世界上最短命的神将的那位女士。
在她头顶飘摇着太极龙的旗帜,金色的丝线勾勒出了璀璨的星光。阳光从侧面穿过血红的旗帜撒在她的身上,像是投射下一缕火焰在炙烤着晶莹剔透的瓷器。
那把鎏金的CF-98T神将配枪,在桌子上荡漾着血色,如同上古被封印的凶器。距离它上一次击杀神将,才过去了不到十天。
今天,它将又一次渴饮神将之血。
第二百六十六章 诸神的黄昏(89)
顾非凡目视白教官如白色长虹直贯南方,那不像是飞翔,反而像是下坠,像是世界颠倒了过来,白教官正沿着风的背脊,滑向蓝色的深渊。
不知道前面是粉身碎骨,还是永恒的埋葬。
转眼白教官就消失在了天际,留下了一具孤零零的本体毫无防护的坐在舰桥的阴影边缘。
那把鎏金的CF-98T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白教官靠在椅子上,如同一座睡美人冰雕,在阳光下散发着易碎的光芒。
风中的太极龙战士们保持着缄默,巨大如山的四号舰还在逆风而行。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去向哪里。
“锵……锵……锵……”
莫名其妙的天空中响起了像是战鼓的声音,真是奇怪,在一艘航母上,竟能听到战鼓声,是NF之海海浪声吗?那它未免像的声音太多了。
那是谁在敲击战鼓?
顾非凡抬起了头,就看到周召院长正举着粗壮的机械手,涂抹着机油的液压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一下又一下狠狠的敲击了几下握在手中镰刀和铁锤,火光与电光四溅,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雷鸣,连大海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所有人沉默的凝视着他的手,看火花在镰刀和锤子之间跳跃,聆听毫无花巧的打铁声,一声又一声在风中激荡。紧接着,周召院长竟唱了起来,粗豪悲凉的秦腔如同战场中飘起的黑色硝烟,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顾非凡收起纷乱的思绪,在迷离中凝视着周召院长。已经七十八岁的院长,应该有二十年没有身披战甲了。他那套玄武装甲,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产物,就像他正在唱的秦腔一样,快要从历史的舞台上谢幕了。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叫人觉得悲壮,他本不该觉得悲壮,说实话,第一代玄武装甲着实有些搞笑,看上去它没有脑袋,头部就杵在梯形身体的上半部分,像是起重机的驾驶舱。腰部横着机械绞盘,和方格散热格栅组装在一起粗糙简陋。缠绕着弹簧的液压杆支撑着的下肢膝部略弯,像是强壮的马后腿。背后的两支机械手拿着两支比重炮还粗的多管机枪,身上的两只手则拿着镰刀和铁锤。浑身上下铆钉、螺丝和气动机械装置随处可见,这年代感十足的设计,让人想起了庄严的苏维埃钢铁堡垒,透着一股原始的质朴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