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赵戎和朱葳蕤最近的,大概就是范玉树了。
刚刚的那一幕,他看的更仔细些。
此时范玉树的表情很是奇怪,明明尤有些不敢相信的在揉着眼睛,但是在看见赵戎一动不动没去接那杯珍贵的茶水后,他又有些急切的在桌子下面伸手去拉赵戎的袖子。
你傻啊,赶紧喝啊,这可是正冠井的井水,万一惹朱先生生气了,她反悔收回了怎么办,有便宜就占,哎,好吧,知道子瑜你脸皮薄,是个守礼知节的正人君子,不随便喝人东西,咳咳,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喝,我可以代劳的……
范玉树眨了眨眼,偷偷的去扯赵戎的袖子。
赵戎哪里不知道这好友在想什么,不过没空理他。
赵戎嫌弃的把范玉树的手给拍掉,侧目瞥了他一眼,你小子这样扯来扯去,会玷污本公子清白的,万一被人误会……
正在这时,朱葳蕤静静等了会儿后,眉头轻蹙的看了眼茶雾渐少的紫檀茶杯,她忽然再次上身前倾,伸出两指,将这只她珍藏已久、从未被别人触摸过的茶杯往赵戎那儿推了推,离他手旁更近了些。袅袅的白雾已经触摸到了赵戎的手背。
朱葳蕤有些无奈道:“子瑜快些喝啊,茶快凉了。”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响起一些桌子凳子轻轻磕响的声音。
率性堂不少学子坐不住了,愤愤不平的瞪着赵戎,似乎是在为今天行为怪异的朱先生感到不值,只是他们看向赵戎的眼神,却又是恨不得立刻推开他,自己取而代之……
赵戎也感受到了同窗们这些好想要吃人的目光,只是没有理会。
他低头看了看这杯很有心意的茶,茶面除了浮动茶叶外,一片清澈,甚至能倒映出一张赵戎觉得很是英俊的面孔,他原本凝起眉头一松。
赵戎目光平静起来,他伸手拿起了茶杯。
朱葳蕤嫣然一笑。
众学子们聚精会神的看着。
砰——
一声轻响,因为赵戎下一秒又将茶杯放下了。
场上又响起了一阵桌凳敲碰声。
正襟危坐的朱葳蕤,轻轻咬唇,凝视着他。
赵戎拿着七分满的茶杯,抬头与她对视。
他之所以不喝,是因为二人间有一种默契,赵戎知道,这杯茶目前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有没有正冠井的茶水,而是喝下去的意义。
之前还可以装作二人不熟、生人勿进、你礼貌些勿要来麻烦我、什么字?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是现在喝下朱葳蕤亲手调的这杯“心意满满”的茶后,二人就算是认识了,问你话你就得答,可不能再遮遮掩掩的……赵戎知道这是身前女子的小算盘。
表面上是他在率性堂学子面前赚足了面子,只是天下哪有什么免费的晚餐,更何况是最难消受的美人恩,想想当初是怎么被某只笨的要命却又“精明”的很的小狐妖赖上的……虽然眼前这位朱先生应该不是那种意思,但是依旧是难以消受的“美人恩”啊。
赵戎微微牙痒,怎么感觉喝了是本公子吃亏啊。
在赵戎犹豫之间,朱葳蕤翘起的嘴角渐渐放平,眼神微微低垂下来,如星的亮眸中,似乎有种灵动的光彩渐渐暗淡,即将熄灭,可是正在这时,她身前的这个冷漠男子突然出声了。
“咳咳。”
赵戎轻咳了两声。
朱葳蕤一愣抬头。
赵戎偏目看了看左右,旋即眼神回正,注视着她,眨了下眼。
朱葳蕤怔了一息,眼帘顿时一抬,嘴角扬起,轻轻点头。
下一刻,她伸出一根葱指,沾了沾一旁净手的清水,旋即在赵戎桌面上笔走龙蛇的写着什么。
突然,朱葳蕤手指一收,停止了书写,转头看也不看周围的抬头,对赵戎笑道:
“子瑜,大伙听不见了,哎,叫他们认真练字,还是竖起耳朵偷听……不过现在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放心说了。”
赵戎看了眼她身后的鱼怀瑾,这个古板无趣的家伙,一直盯着他,让赵戎有些发毛。
朱葳蕤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亲密弟子,轻声道:“嗯,除了玄机,子瑜勿忧,她不碍事的。”
鱼怀瑾收回了打量赵戎的目光,她板着脸,端着手站在朱葳蕤身后,眼睑低垂,安静不语。
赵戎挑眉,看着突然乖巧起来的鱼怀瑾,他嘴角泛起些笑意,“行,如此甚好。”
此刻的空地上,率性堂学子们看了一会儿后,相续发现朱葳蕤和赵戎都是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传来,众人面面相觑,旋即陆续恍惚醒悟,学子们轻轻叹息,只是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不少人还是不时的侧目去看赵戎和朱葳蕤那儿,关键还是好奇那杯茶。
赵戎举起手上的茶杯,在搁在鼻旁,嗅了嗅,只是依旧没有喝,而是拿在手中旋转把玩着,他抬目,看着朱葳蕤,忽道:“朱先生,刚刚在路上,你看我是不是很像个傻子。”
“嗯?”朱葳蕤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不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抿唇一笑,一双柳叶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赵戎,“哪里有,子瑜生的面如冠玉、剑眉入鬓、目如朗星、鼻若悬胆、唇若涂脂,又长身玉立,玉树临风,在我看来,还要加上一个赤诚相待,淳朴老实,哪里像傻子了。”
她眼神肯定的摇了摇头,表情认真。
赵戎转着茶杯的右手一顿,嘴角微抽,瞪了眼她。
“扑哧。”
朱葳蕤眼眸微眯,眉目欢喜。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朱先生
赵戎忍不住看了一眼朱葳蕤的笑颜。
漂亮秀雅的柳叶眼,如兰瓣上翘的嘴角,一种说不出的幽兰气质,只要稍微靠近她便会一直萦绕于你鼻尖的清馥兰香。
赵戎前世曾经很长时间坚定的认为男女没什么不同,什么“女子是水做的”他一直保留着怀疑的态度,觉得男子、女子都是“水泥”做的,总有或多或少不尽如人意的瑕疵,不管如何修饰。
只是,此时此刻的赵戎想说一句“真香”,各种意义上的。
眼前的这位朱先生,目前给他的观感真的像是水做的一样,柔美无缺,对了,还要加上一点兰花,嗯,就像是赵戎现在捏在手上的这杯兰花清茶,光是注视着、闻着便能望梅止渴般品出她恰到好处、不淡不浓的味道,兰茶清澈剔透,茶雾温湿沁甜,又很是暖手。
让人忍不住想要抿上一口。
与之相同给过赵戎一样感官的,还有心头上的青君和小小,还有他在太清府见过的一些山上仙子。
可能是因为修行的缘故,她们让人第一眼望去无垢无暇,就像水做的一般。
赵戎偏头,视线从朱葳蕤的脸上挪开,他将右手握着的紫檀茶杯换了只手拿,眼睑收敛的看向桌上刚刚朱葳蕤玉指沾水写着字。
只见八字小楷。
‘方寸之字,自有天地。’
字体飘逸妩媚,是典型的帖派书风,也是,这方世界估计还未有碑派呢。
一时之间,赵戎目光停留了下来。
一直关注着他的朱葳蕤,瞧见这一幕,眼睛顿时清亮。
她抿唇凝视着赵戎的侧脸,与他目光所及的她刚刚写的字。
眸光来回移着,似乎有些小心翼翼。
朱葳蕤的腰肢与削肩挺得更端庄笔直了,她两只手攥着袖子,呼吸都放轻了些,安静不语。
一旁的鱼怀瑾此时正好抬目,与这方小天地之外那些只能看见画面却无法听声的学子们一起,看见了这一幕似成相识的景象。
鱼怀瑾微微张嘴,有些错愕,因为眼前的朱先生,此时就像是一个亲手交作业给老师后,就地等待他批改的学生一样,表情有些忐忑不安,可却又带着些能获得夸奖隐隐期待。
这一幕,鱼怀瑾和空地上的率性堂学子们很熟悉,不就是以前的他们吗……
朱葳蕤其实也没有察觉到她自己的变化,因为目前的全部心神都牵在了那人身上,动作与神态都是不由自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学无前后,达者为师。
而且书法一道,本就是极为式微,到了她的这个位置也几乎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极难找到他物可以借鉴,只能在茫茫长夜之中,孤身前进,一步一步的小心摸索,然而就是在这时,赵戎突然出现,就像深夜迷茫前进的旅人,突然看见远方比她走的更远的同路者,而且还是点着一只耀眼的灯盏,这让朱葳蕤如何不情难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楹联上见到赵戎的字后,她反应这么大的原因。
等待了好一会儿后,朱葳蕤打量着赵戎的表情,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些许的柔怯。
“赵公子……小女子的这些字如何。”
她侧后方的鱼怀瑾闻言,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向老师,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赵戎盯着桌上娟秀的八个字,眉头忽皱。
朱葳蕤削肩微微抖了抖,她咬唇,没了声儿,只是好看的蛾眉已经紧紧的聚拢在一起。
儒衫女子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自己的字,表情严肃。
“字已经很好了。”赵戎皱眉看了眼她,“只是……”
朱葳蕤一愣,急切道:“公子,只是什么。”
赵戎无奈,“只是先生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称呼我了,在下是墨池学子,你是书院先生,‘公子’二字,我承受不起。”
鱼怀瑾早已合上了嘴,她看了眼赵戎。
朱葳蕤顿时松了口气,随后,她眨了一下眼,唇角又写上了笑意,轻轻点头,“好的,不过我们今日算是正式认识,要规定下称呼。”
赵戎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继续拿起了那只紫毫笔,在手上转玩,略微思索,“可以,只要别再叫我公子就行。”
朱葳蕤眯眼道:“子瑜在书院外的名字是什么。”
“单字一个戎,投笔从戎的戎。”
朱葳蕤颔首,唇齿品着,“戎……赵戎,字子瑜,戎,兵戈,瑜,美玉,化干戈为玉帛,好名字。”
赵戎洒然一笑,“朱先生,你呢。”
朱葳蕤张了张嘴,突然又闭上,同样笑道:“子瑜,你猜猜。”
赵戎挑眉,沉吟片刻,“先生姓朱,字葳蕤,葳蕤二字,有草木茂盛,兰花繁盛下垂之意,长辈赐字,大多是名与字相反,那么先生你的名,含义很可能与‘葳蕤’相反,而这又是个适合女子的名,并且不可太繁琐,要通俗顺口……”
所到这儿,他顿了顿,旋即摇头失笑,“范围太大,要猜的一般无二太难,不过……在下观先生风姿,与兰花有缘,那就姑且猜一猜,先生的名中,有‘幽’或‘静’二字,或者其实就是‘静幽’或‘幽静’?”
语落,赵戎好奇的看着朱葳蕤,等待她的答案,只是后者却笑看着他不语,可是笑容似乎比刚刚更盛。
朱葳蕤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
赵戎停下手中把玩的笔,眼睛明亮的看着她,来了兴致,“朱先生勿要卖关子,到底对还是不对?”
朱葳蕤脸上写满了笑意,她双手端在腹前面,瞅了眼赵戎捏在手上,一直未喝出兰茶,里面冒出的白烟已经逐渐稀少。
赵戎了然,旋即举杯,低头抿了口。
舌尖微甜,口感清洌,刹那间,这温甜的茶水从舌尖沁到咽喉,像拉扯出了一条火焰,温暖喉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