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在候客亭等着,不能乱跑。”静姿绷起小脸。
“可是……不对……那个赵子瑜,你看……”韩文复言语急切。
“什么赵,什么瑜,本姑娘怎么没看见,没看见就是没看见,你们赶紧回去。”
静姿小手一挥。
“静姿姑娘。”
静姿双手叉腰,“嗯?”
“……”
不多时,‘造反’又被某个蓝衣女童镇压了下来,众人悻悻然重新回到亭内。
静姿扶了扶又调皮滑下了书童帽,环视了一圈亭内男子们,眼神凶巴巴的,如小野猫面对侵犯领土的家伙一样,带着些警示的意味,随后,她背过身子,背手看着亭外。
只是,刚转过头去,她的小脸就一垮。
静姿又想起了刚刚先生百般叮嘱她的事,眼睛里闪着些晶莹,嘴唇瘪起。
……
当鱼怀瑾板着脸走进花香四溢的兰花圃时,提着萤囊写了一夜字的朱幽容,刚刚停笔不久。
花圃内。
一张小小的精雅案几上,一壶混着朝露和幽兰的兰茶正在烹煮,案上除了几只茶杯,还独独摆着某个人随手写的‘正’字。
在小案几旁边的一丛兰花前,一个身姿婀娜修长的儒衫女子,正弯着腰肢,提瓢浇水,侧颜写满了专注。
“先生,晨安。”
鱼怀瑾行礼。
朱幽容缓缓放下手中伙计,眨眼回头,瞧了眼弟子面无表情的神色。
她言笑晏晏:“唔,我家玄机竟然生气了。”
鱼怀瑾垂目,“没有,先生说笑了。”
朱幽容噙笑回过头去,自家这弟子,就算是一天到晚板着脸,但是生气和不生气时也是有区别的,特别是在她这样熟悉之人眼里,只是生气却也是很少很少的事了,有些稀罕。
朱幽容将木瓢内剩余的朝露浇在了另一只芊芊玉手上,净了净,又取出一片海蓝色绸巾擦拭着五根葱指,宁静了一会儿,忽笑道:“是不是赵公子?”
鱼怀瑾没有说话,敛目看了眼手上的青瓜。
朱幽容净手之后,走回桌案,跪坐下来,腰肩笔挺,姿势优雅,她伸手示意了一下案几对面的空位,“玄机,坐。”
鱼怀瑾行了一礼,端坐下来,没有说话。
朱幽容提起茶壶,轻轻摇了摇,随后,偏头看了眼正在凝视她的弟子。
“玄机是想说,为师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
鱼怀瑾收回目光,抿嘴,将手上的青瓜和那只不好意思不收的小小朱果一起搁在了案几上。
她眼眸偏着右下方,瞧着红木桌面上那个被框起来的‘正’字,没有言语。
儒衫女子见状,忍俊不禁,“我只是觉得着书院之内,除了性子跳脱率性与玄机你八字不合的赵公子,应该没人能惹你生气了,大清早的就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她提壶为这位亲密的弟子,倒了一杯满是清晨味道的兰茶,沐浴拂晓天光的朝露,被秋霜洗涤的兰瓣,壁上凝着清晨寒意的茶杯,还有坐在清晨初阳之下品茗的雅人。
二女,一对师徒,相对而坐,遵着茶道礼仪,端杯抿茶。
鱼怀瑾端起茶杯,盯着兰瓣飘荡道茶面,随后又不禁偏头,看了眼那人写的让她不得不叹的‘正’字,沉默片刻。
“他一点也不像个正人君子,一点也不正,我……不喜欢他。”
她说。
朱幽容举起茶杯的手微微一停,旋即又继续,没有去看弟子,“哦,那就以后不理赵公子,少与他说话。”
鱼怀瑾抬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敬重的先生,也是领着她进入儒门的传道人,唇齿一启,“先生呢?”
“我?”朱幽容抿了一口清茶,“我觉得赵公子挺好的……”
她放下茶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蓦然一笑,抬头迎着对面古板弟子的眸光,笑言:“我觉得,是我觉得,赵公子很有趣的,人与字一样有趣,我……都很喜欢。”
鱼怀瑾微怔,随后沉默不语。
她们刚刚嘴里的喜欢,都是说的同一个意思,二人默契,不是那种男女间的钟意。
只是,就算如此。
鱼怀瑾点头:“行的,先生是先生,学生是学生。”
朱幽容一笑。
只是,鱼怀瑾顿了顿,再次强调道:“但是,先生也必须是先生,学生也必须是学生。”
朱幽容默然。
两句话不同的意思。
古板女子一板一眼认真道:“我与赵子瑜,都是先生的学生。”
桌前,一时之间沉默下来,只有袅袅的茶烟依旧如故。
约莫安静了三息,儒衫女子垂首敛目,轻点螓首,“这是当然。”
鱼怀瑾握紧茶杯手微松。
随后,席间继续安静下来,一时无人再说话,各自举杯品茶,或偏头赏兰。
二人太熟悉。
熟悉到无话可说。
第二百六十三章 赵先生?
被晨曦铺洒的花圃内。
朱幽容看着对面依旧闷声不语的弟子,放下茶杯的手轻轻一抬,只是又放下了,她忍不住想去揉一揉鱼怀瑾扎着男子发鬓的脑袋,只是知道弟子定会生气的。
朱幽容微微恍神,旋而,哑然一笑。
记得当初第一次被那些人带到那个不可知之地,第一眼见到“小鱼玄机”时,她就觉得很是亲切。
有由来的亲切。
小小的年纪,矮矮的个头,穿着那些考究复杂、饰品繁琐的盛妆衣束,连大半张脸都见不着,就差把眼眸也遮住了,但却又腰杆挺得笔直,露出眼眸中写满了一本正经,认真的注视着朱幽容的眼睛,一板一眼的给她行礼。
朱幽容第一眼见到,便决定要将她带出去,哪怕朱幽容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而是被选择。
但是她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对这个一言不发、遵守古制礼教到了古板无趣程度的小女孩的怜悯与同情,只是亲切与喜欢,想要带着她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而不是一直都待在那个光是一块屋顶瓦片积累的历史尘埃都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在那些大人们暂时离开给她们二人独处之时,朱幽容犹记得,这个明明不是那不可知之地的第一继承人可是却被那儿所有人都视为掌上明珠甚至比第一继承人还要受重视重视到像一个‘外人’的古板小女孩,之前一直沉默不语,在大人们都暂退之后,当万籁俱寂之时,她突然出声了,朱幽容觉得应该是她的声音,因为周围不可能有二人。
小鱼玄机的嗓音有些小女孩独有脆声声,却也有些沙哑空旷,再夹杂一些纱帘覆盖发音唇齿的闷闷感,很矛盾也很复杂,和现在完全不同,之所以记得这么多,是因为初遇时的记忆犹新。
“先生也可以当先生吗?”她问。
那时,朱幽容记得听到这句有点绕耳话时,是抿嘴笑着点头,忍不住,突然探手,去揉了揉小鱼玄机的发鬓。
估计如此大逆不道的做法,也惊住了这个古板小女孩了,记得她当时涨红了脸,先是呐呐了几声,然后板脸肃穆的憋出一句“先生请自重”。
义正言辞。
朱幽容忍俊不禁。
后来便是茶凉后相顾无言的宁静,再后来大人们也回来了。
再再后来,她就成了小鱼玄机的先生,传道授业的先生。
二人身后,文庙和那些人,双方都很满意这桩香火情。
朱幽容不出意料的得到了如虎添翼、更加光明的前程,若她不是选择一条羊肠小道自毁了前程的话,而且即使是如此,鱼玄机也没有离去,朱幽容依旧没有被文庙在儒家第一等士名册上除名。
只是朱幽容不在意这些,而是开心终于如愿的带她去了外面,一路见识到了这个名字在她们看来一致觉得有些土气的玄黄九洲。
古鲲鹏走过的路,她们走过。
北鲲鹏洲的武夫与冰原。
西扶摇洲昆都的剑气与妖气。
图南洲的诸子与公室。
云梦洲的女修与大泽。
南逍遥洲的剑客与侠气。
最后,便是到了这处小小望阙洲。
若是要说这个小三洲之中最偏僻一洲的特点,按照她们师徒的惯例,一人一句。
玄机的话是说,离渎有剑气。
朱幽容眼里是,过的很慢很慢的日子。
于是,再因为某些事某些人,二人最后停步,留在了这里,现在坐在了这个独幽一处的海角天涯,修士之城外,一座儒家书院内的僻静院子里的兰花圃中。
朱幽容端起茶杯,微晃,轻抿,垂眸,最后还是没有伸手去揉弟子的脑袋。
除了一些亲昵的动作无法时常去做外,其实她也没觉得弟子古板严肃些有什么不好的。
朱幽容也从未想过要去改变鱼玄机什么,从第一次被她恭敬认真的喊先生后便是如此,品茗回顾着这走来的一路,她都只是传道授业解惑,并未要去教鱼玄机任何做人的道理、做女子的道理,没有要让她活泼着、幽默些、爱笑些,乃至于叛逆些。
这些都没有。
哪怕朱幽容知道,这个弟子是最听长辈、先生话的,就算可能是错的。
不乱说话教授什么大道理,或许这也是弟子家那些“大人们”,默许鱼玄机跟在她身边的原因吧。
只是朱幽容本意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个原由。
儒衫女子知道,鱼玄机一直是在默默看着她的。
看着她束发裹胸,经义儒道胜过儒家同辈万千男儿,敢叫某位年轻君子躬腰低头;看着她风头无二之时,不知天高地厚,改弦更张,去撞南墙,叛逆乃至不孝,跌入谷底;看着她痴字入迷,却头破血流,有舍无得,但怡然自在,一路南下甘居海角天涯,写字教书养花。
朱幽容知道,这个弟子心中有很多话没有问出来,只是偶尔才会突然冒出一句,就像不久前问她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