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一下,一个四十岁的女子,成天板着脸,穿着古朴繁琐的衣饰。
坐、站、行,每一处日常细节都是一丝不苟。
太严肃,太正经。
然后,突然朝你笑了。
赵戎是觉得……有些瘆人,还不如不笑。
只是还没等他多吐槽,孟正君就将手上名册‘砰’的一合,前迈一步,微笑。
“好,很好,赵子瑜,汝今日真是让吾大开眼界,墨池学馆立馆千年,历代学子万千,从未有一人,以赘婿卑贱之身入馆,汝乃千年以来第一人。”
“劝汝从良,竟还气壮理直,贪恋女子软饭。汝,亦是第一不知耻之人。”
她的呵斥声宛若一把利剑,刺破了学堂内的宁静。
同时也直指某人。
一位儒家大修士的气势威压,扑面而来。
不过赵戎早已不是当初清风阁渡船上那个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登天境巅峰的半个异类妖族体魄,让面对疾风时,从一个茫然无错的蝼蚁,化为了一株苍劲坚韧的咬地松。
赵戎气势丝毫不坠,一手紧抓袖子,握拳端与腹前。
他表情平静,前踏一步。
此时,堂内众人视野中,这个名叫赵子瑜的同窗兼助教,腰杆挺住,慢条斯理。
“赘婿卑贱与否,在下不知;学正谬赞为千年第一人,在下不敢当;至于学正所言第一不知耻之人,在下不服,不敢苟同。”
“孟先生身为墨池学馆学正,执掌六堂风纪,乃诸学子表率,切勿……胡言乱语。”
孟正君面色一冷。
“尔敢说吾胡言乱语?你不耻入赘,卑贱之身,可有冤枉到你?”
赵戎点头。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在下是赘婿又何妨,如何卑贱了,在下行的正,坐的直,问心无愧,一点也不卑贱,是学正着相了。”
孟正君大袖一挥。
“小子勿要撒泼耍赖,说些没有礼义廉耻的话。吾且问你,《林麓书院揭示》中,有五教之目,是哪五教?”
正在旁观的学子们闻言,微微一愣。
这《林麓书院揭示》是书院学规,入学时都发了一份,厚厚一册子。
只是平日里谁愿意浪费时间读。
嗯,刚开始倒也有些人会翻一翻,特别是把开头几句和末尾几句背一背。
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个恶趣味的书院大佬突然抽查,倒时候就可以装一波了,获得青睐。
只是来书院这么久,说好的书院大佬,毛都没见到一个。
唯独有些像深藏不露高手的,是喜欢笑眯眯的老祭酒。
只是他平日里问墨池学子们最多的一个问题还是‘吃了吗’?
而且老祭酒就是个……‘海王’,嗯,这是赵戎的评价。
老人家在路上随便碰到个学子,都拍拍肩膀说是栋梁之才。
所以,当初那本崭新飘着墨香的《林麓书院揭示》,早就不知道被丢哪里去了——可以去桌脚床脚处找找——估计都长毛了。
此刻,孟正君突然提到学规中的什么五教之目,率性堂学子们第一时间有些无言,这谁顶得住啊……
不过还真有人顶住了。
孟正君话语刚落,赵戎想也没想,轻声念道: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教之目。”
话音落后,他微微一顿,“学正是想说,学生是否违背了‘夫妻有别’?”
所谓夫妻有别,夫妻有挚爱,也要有内外之分,以夫为主,妻为服从。
孟正君冷冷道:“这一点,还用说吗,犯了书院学规,你还要狡辩?”
赵戎想了想,摇摇头。
“这点不用狡辩,甚至都不用去辩,学正先生见过就知道了,我与青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她也贤惠,不是那种气势凌人的性子。”
孟正君并不罢休,一一列举。
“你倒是通晓学规,呵,只是都不知读到谁肚子里去了,我且问你。”
“学规有言:惩忿窒欲,迁善该过。你有没有抑制贪欲情欲,做这种错事,有没有改正的意思?”
“学规又言:修身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你有没有用礼仪端正自己,不去贪恋利益享受?还有……”
随后,她冷哼一声,神色肃穆。
“区区赘婿,被财色遮掩,还敢振振有词。”
赵戎轻轻摇头,孟正君还是在揪着他吃软饭的事不放。
赵戎觉得,此事归根结底,除了是她对赘婿身份的鄙夷偏见外,还有不相信他赵子瑜的动机。
估计认为其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赵戎知道孟正君言论的出处,也知道如何反驳,只是没再耗费口舌。
泼来的脏水,被动的洗,怎么也洗不掉的。
他忽然认真道:
“孟学正尊礼守礼,在下深知,但是,礼,分大小。”
赵戎抿唇,目光大胆的上下扫视一番孟正君,随后转头,同样的认真打量一遍鱼怀瑾。
因为此二女相似,尊礼守礼到了极致。
不说煌煌大礼,她们连微末小礼都不放过,一板一眼的恪守。
赵戎诚恳道:“小礼固然重要,是日常所接触之事,潜移默化,可是与之相比,教化天下的大礼大德才是我辈儒生穷尽一生要去追求的。”
全场安静,众人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那人身上。
赵戎身着修身儒衫,站姿挺拔如剑,握拳端手,眉眼专注,声音清朗。
“在下觉得,对于大礼,我辈儒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细微末节也要去争取,但是对于日常小礼……”
他盯着孟正君,摇了摇头。
“先生何故如此拘泥小节,最后画地为牢,不仅束缚自己,也束缚他人。”
话音一弱,场上一时安静下来。
赵戎虽然还是面色平静,但下一刻便感到刚刚有些让他窒息的压迫力,顿时消退了大半。
原本气势逼人的孟正君,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威压似乎收敛了回去。
她眼神古井无波的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微微高一些却敢言之凿凿冒着威压顶她嘴的年轻学子。
之前在学馆内,谁敢违逆她?
孟正君觉得,这赘婿小子似乎有点胆子。
不过。
“赘婿小子,还敢与我谈礼论道?”她轻轻道。
“在下不敢,未有冒犯之心。”赵戎直立拱手。
孟正君挥袖,“你现在还没资格向我‘问道’,大礼小礼,哪里是你想的那般简单,等你有资格了,再来找我辩难。现在,你是墨池学子,便归我管。”
赵戎不语。
她忽道:“吾有最后一问,汝父母双亲,可知汝做这赘婿之事。”
赵戎闻言,微微眯眼,似乎陷入了些许回忆。
不多时,他轻轻点点头,垂眸。
“我与青君竹马青梅,而婚约,也正是家母一手操办。”
学堂之中,顿时响起一阵阵声响。
惊讶、疑惑声四起。
大多数学子们面色不解,这是把亲生儿子往火堆里推啊,何必如此。
李雪幼咬着唇,看向赵戎的目光,有些同情之色。
鱼怀瑾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看着赵戎,只是某一刻,她移开目光,瞧了眼自己正握笔的晶莹如玉的手。
贾腾鹰微愣的看着这个坦然面对,正视一切的舍友。
范玉树看着赵戎,忍不住一笑,嘴里嘀咕了句什么。
此时,孟正君眉头忽皱。
赵戎见状,洒然一笑,“大行不顾细谨。对于七尺男儿而言,入赘只是小节小事,何足挂齿。”
他转头直视孟正君的眼睛。
堂内的众人,见其语气诚恳洒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教他们书艺的‘赵先生’。
看样子,仿佛在他心中,这个八成会成为儒生名誉污点的‘赘婿’身份,真的没太放在心上。
吴佩良忍不住撇嘴,怎么可能真不在意?
儒生梦寐以求的有三不朽。
立德,立言,立功。
皆是为了名誉,流芳百世,结果你赵子瑜倒好,直接入赘了。
你当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