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赵戎求生欲很强的转身往回走。
话说这位柳仙子的身边,不是一直带着一条喜欢浮空转圈的祥瑞龙鲤吗?
这回怎么不见了。
他刚刚光顾着看青君去了,一时之间还没发现柳空依,大意了,这就走,去外面等青君。
正在这时。
陶渊然却突然又开口了,语气不知为何,带上了些笑意。
“若是再树立一套礼法,强行维护,那么这些嘴里皆是道德美善的儒生们,又与公开宣称性恶的法家酷吏们有何区别?”
场上更加安静了,一时间依旧无人应答。
赵戎更是没有在意,闷头就走。
只是下一刻,他背后却是传来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女子嗓音,清冷清脆。
“陶先生,恕我不敢苟同,灵妃虽然愚昧,却也知道一些浅显道理,像儒家那样,尽力去做些什么,即使错了,也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赵戎脚步一顿,耳畔,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般坚定。
他顿时回头,眉毛一扬。
只见一直背对赵戎端坐不动,让他以为是在发呆的青君和芊儿,已经成双站起。
青君认真发出质疑之后,芊儿正绷着脸,在一旁用力点着脑袋。
二女俏立,无数讶然的目光投去。
她们视线不变,正视着孤亭内的那位道家君子。
全场鸦雀无声。
不远处,赵戎微微睁眼,吸气。
嘶,娘子好勇!
第三百二十六章 圣人与大盗
秋风阵阵。
竹林簌簌声中,孤亭空地上,一位宛若神仙中人的女子,裙袖猎猎,站在落叶间。
她的三千青丝盘起,又有一根缭绕紫晕的缎带系在乌发间,垂下飘逸的一端。
秋眸女子完美无瑕的花容上,左眸下却有一颗淡淡泪痣。
不仅没有破坏这张绝世青莲似的容颜,反而画龙点睛的让人印象深刻,更加难忘。
此刻,她一双潋滟秋眸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孤亭内的老者。
秋眸女子的身侧,还站立一位俏丽可人的飞仙鬓少女,正轻抬着下巴,与她同仇敌忾。
其实,小丫头刚刚是在走神,数着下一次去找某个大猪蹄子的日子,正在暗恼怎么日子过的这么慢呀,以前还不觉得的。
结果飞仙鬓少女就是这样走神间,突然察觉到身边的小姐好像站了起来,说了些什么。
她也没听清,不过不管了,直接起来站阵,气势不能输,小姐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赞同,除了……吃独食,赵……赵灵妃,你休想!哼。
周围,一众坐在地上的府生们,目光都汇聚在她们身上。
包括某个收起了祥瑞龙鲤的太一府仙子,毕竟此刻空地上,某个女子连东来紫气都很随意的用来束发,这让别人怎么显摆……
而不远处,一个穿着学子青衿的年轻儒生,停止了脚底抹油的行为,正回望。
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此时场上的主角,是亭内的那个道家君子,和亭外的那个清美女子。
后者的冷清话音落下后不久。
“做些什么。”
陶渊然轻轻复述了一遍,无悲无喜的看着赵灵妃。
他的手上那串木质流珠依旧在滚动着,只是其中的某一粒珠子,似乎被刷过漆般,是鲜艳的紫色。
陶渊然瞥了眼赵灵妃系发垂下的紫色缎带,嘴角噙笑,环视一圈周围,高声道:
“还有与这两位姑娘一样想法的吗?”
话还没说完,竟有一大半府生都举手示意了。
“嗯?”赵戎眉头一挑,娘子人缘这么好?
结果他目光一扫,发现好像举手的几乎都是男子。
赵戎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
你们这是与青君芊儿想法一样吗?你们这是下贱!
赵芊儿回头看了眼,俏脸上表情不变。
只是她的目光独独在,未举手的人群中并不显的起眼的柳空依身上,微微停顿。
将戎儿哥在太清府那段日子的情况几乎全打探清楚的小丫头,微微眯眼。
赵灵妃依旧正视陶渊然,对于周围同门的无声支持,她目光不移。
陶渊然轻轻点头,轻声道:
“做些什么,真的需要做些什么吗?若是不管怎么做,如何努力,都是错的呢,并且做多错多呢?”
赵灵妃黛眉微蹙,“请先生赐教。”
陶渊然表情洽淡,摇头,“赐教不敢当。”
“姑娘既然选择站起来问老朽这个问题,不管对错,是有自己的思考,已经很好了,而且……想必身边也有学问渊博的亲人或师长,让姑娘耳熏目染。”
赵灵妃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敢当,只是小女子愚钝,理解不了先生的道理,为何要如此贬斥儒生,太宗,玄帝律与古之大帝。”
陶渊然抚须点头,“老朽听说,智者好与人解惑,老朽窃智者之名,姑娘,与你说说。”
赵灵妃声音清脆,“洗耳恭听。”
亭内老者沉声发问,“难道,真的需要我们去做些什么吗?”
场上安静了会儿,众人皆等着这位道家君子开口。
而陶渊然却忽然笑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他看着赵灵妃,笑道:
“老朽想到了以前遇到的一个小道友,这位小友的话,或许比老夫的话更能让赵姑娘理解,也更能说服姑娘。”
赵灵妃面色清冷,不语。
陶渊然微笑。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陶渊然微微停顿了下,和蔼问道:
“赵姑娘,‘做些什么’,尽力有为,难道真的比‘什么也不做’,比袖手旁观的无为要好吗?”
“儒生们,尚贤,推崇道德仁义,制定礼法,‘有为’等越多,铸就的大错就越多!”
赵灵妃凝眉,认真思索,一时之间没有回答。
此刻的亭外空地上,落针可闻,大多数府生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只是这时,陶渊然又开口了。
老者面露些许追忆之色,“那位小道友还说……”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不远处,自从陶渊然开口后,就一直目光平静的赵戎,两手抄进袖子里,轻轻颔首。
眼下陶渊然的这些话,其实只需要理解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即可。
其他的话大多是对这个道理的论述。
即‘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这是总领的话语,意思是:
天下人都知道了美的标准是什么,那么相反的丑的标准,也同时被确定下来了;
天下人都知道了善的定义是什么,那么相反的恶的定义,也一样被确定下来了。
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
美恶好坏,被确定下来了,挺好的,这不是进步吗。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赵戎喜欢看杂书,尤其是正史野史。
这段日子里在书院的学馆与书楼,一边上课、教书,一边读史,读了个够。
只是在深夜读史时,他经常会掩卷,盯着橘黄的灯火不语。
北屋的窗扉关着,没有秋风,但是却不寒而栗。
‘好人’,‘坏人’这一类的分类是极端危险的。
儒家圣人推崇善美,儒生们制定弘扬善美的礼教。
可是当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善美的时候,善美就成了一种可以被利用的资本。
到这时,表面的善美往往是一种伪装或者说表演,而伪装者因此获得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于是,作为儒家的道德标准,本该弘善美的礼教,便成了……吃人的礼教。
成了无数人晋升的阶梯,与杀人的工具。
这也是陶渊然想要表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