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戎看着继续低头给他仔细温柔的整理衣角的娘子,悄悄打量她的脸色,暗暗松了口气。
心里暗道一声好险!
刚刚青君那个问题的关键,不是在于他喝不喝茶的态度,若觉得是这个,那你便仅仅只看到了青君在第二层。
然后站在第三层回答,说什么坚决不喝柳空依的茶。
嗯,恭喜你,一抬头就会发现,青君其实是站在第四层。
你去儿子食堂的门彻底关上了,也别想和儿子一起吃饭了。
所以,为了能和儿子一起抢饭吃,赵戎站在了第五层。
如果他只是着眼于喝不喝茶这个问题,那么不管回答的多么坚决,都岂不是默认了他是柳空依的‘一字之师’这个大前提,与她有藕断丝连的关系?
哎,青君这是话术啊。
字里行间,全是套路,一不留神就进去了。
赵戎暗暗警醒。
娘子大多数时候都很贤惠乖巧,只是偶尔不知为何,总会冒出几个要人老命的问题。
关键是这些送命题,青君还是藏在了日常的含情脉脉之后,让人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是女子本能的突然想到,还是心思细腻的早就记在心里……
正在这时,旁边的赵芊儿见戎儿哥眼里只有小姐,表情不乐意了,她歪着小脑袋,凑过去,头上的飞仙鬓斜向一侧,仙气可爱。
“戎儿哥,我也要。”
小丫头拱了拱小脑袋,示意赵戎也给她理理。
赵戎失笑,也抬手帮她略微整理了下发鬓。
而就在赵戎与赵灵妃和赵芊儿三人说着悄悄话之时,场上的其他人,却有些坐不住了。
空地上一片安静,都在看着那动作亲昵起来的一男二女。
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
在?你们小两口够了,能不能不要秀恩爱了,陶先生还在上课呢。
而且都快要到中午饭点了,能不能给大伙留点肚子?
赵灵妃似乎也感到了一丝不妥,二人目前所在场合有些不对。
也不知是害羞呢,还是觉得周围人碍事呢。
她睫毛微颤,素手扯了扯赵戎的衣角。
赵灵妃偏头看了眼亭内,陶渊然正面容和善的安静等待,好像是在等着他们小两口子亲热完毕。
她抿唇,上前一步,“陶先生,让您……”
赵灵妃话语忽然一顿,因为赵戎已经将她的手拉住,转而他如一座大山般挡在了她的眼前,面朝众人开口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君子之交,老者赠决
赵戎将青君拉到身后,面向陶渊然。
亭内的这个带南华巾的熟悉老者,刚刚与青君说的那些话,何尝又不是说与他听的。
刚刚青君她们是背对赵戎,认真倾听。
一时半会没有发现他。
而陶渊然却是面朝向赵戎方向的。
虽然赵戎站的有些远。
但是随着他渐渐听到陶渊然说出某些类似于‘礼者,乱之首也’的刻意严厉话语后。
赵戎就已经心中确定了,陶渊然已经看见了他。
不过赵戎还是沉默的听了会儿。
因为他想知道,这方世界的道家,究竟发展到了哪一个阶段。
百家争鸣的中心,稷下学宫,道家学派目前的主流学说到底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因为望阙洲离的很远,消息不敏。
不过赵戎很快便渐渐摸清楚了情况,特别是当陶渊然那番‘圣人与大盗’的言论一出。
至于亭内老人之前说的那些批判儒生的话,若是说给他听的,那么似乎还有一层用意……
亭外空地上,赵戎突然行了一礼,笑道:“在下赵子瑜。”
陶渊然也笑了,起身,与半年前的那日一样,朝眼前这个年轻儒生,行了一个稷下学宫的庄重古礼。
“在下陶渊然。”
只是下一秒,赵戎似笑非笑,“陶道友刚刚说‘礼’是祸乱之源,为何现在又一板一眼的行如此古朴之礼?岂不也是被束缚了?”
陶渊然表情洽淡。
“赵小道友当真不知?此礼,是在稷下学宫与认可的道友相见时,可有可无的古礼。”
“老夫执礼,是随性所欲,无人约束,顺乎自然也。而汝儒家是强制世人,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按规矩执礼,这是施加于天下人,老夫当然不同意。”
赵戎点头,“陶道友风采依旧,还是那般能说会道,言语犀利。”
陶渊然:“小道友也一样,还是这么锐气逼人。”
赵戎摆了摆手,转而道:
“不敢当,只是陶道友刚刚与我娘子说的那些话,其中有些不妥之处。”
“那场‘有为无为’之辩中,我因为是执无为的观点,所以道友刚刚复述的无为无不为的话语,我确实说过。”
他停顿了下,微微合眼道:
“可是后面所谓圣人与大盗关系的言论,赵某并未说过一字的,后来的都是陶道友的言论,嗯,这点还是讲清楚为好,勿要引发了误会。”
赵戎看了看周围空地上的府生们,强调了一番。
他现在是林麓书院的儒生,在关于“道争”一事上,不说具体看法如何,至少也得态度明确,屁股不歪。
赵戎不知道陶渊然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是他目前正得罪了某个更年期还未婚嫁的古板女子。
言行需要谨慎,防止流言,三人成虎。
陶渊然安之若素,颔首。
“陶道友,终南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陶渊然点头道:“小道友现在在林麓书院读书?师从何人?”
赵戎随口答道:“还在墨池学馆读书,尚未入书院先生们的师门。”
陶渊然一笑,抚须不语。
赵戎也没多想,拱手,“阁下还在授业,在下冒昧打扰了,告辞。”
他转身朝青君和芊儿叮嘱一句,“你们先坐下,有什么问题等会儿私下再说。我去外面等你们。”
赵戎拍了拍袖子,对周围的府生们洒然一笑,欲走。
陶渊然见状,挑眉,抬手劝住。
“小道友请留步,这逍遥府的课,老夫不急,改日再上即可。你……你刚刚说‘朴难归矣’?可是有何高见。”
赵戎摆手,“哪里有什么高见,只是随口一说,阁下不要放在心上。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阁下继续,诸位府生们还在等待。”
陶渊然没有去看空地上的府生们。
老者手上的流珠停住,他摇了摇头:
“今日的课,该讲的已经都讲了,接下来,他们自己回去思索琢磨即可。”
“话说,赵小道友似乎对‘圣人和大盗’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不知可否赐教?要不咱们再来一次清谈,上次老夫心顾老祖之事,和小道友谈的并不尽兴。”
府生们:“……”
柳空依银牙轻咬,看着被陶先生再三挽留的赵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某一刻,似乎感受到了某个小丫头危险的目光。
她转头,朝向赵芊儿,嫣然一笑。
赵芊儿眯眼,突然瞥了眼旁边的小姐,只见赵灵妃并未去看柳空依,而是目光温柔的看着戎儿哥的背影。
小丫头表情忽收,眼神平静的移开,不再看柳空依。
后者轻笑点头,也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二女之间,瞬息的交锋,无人看见。
此刻,赵戎觉得,在娘子与清谈之间每多犹豫一秒,都是对智力缺陷的多一分证明。
他想都没想的说:
“圣人与大盗,是阁下这样的智者、大修士们思考的事情,在下才疏学浅,不敢置喙。”
赵戎旋即凝眉,又道:
“反而是陶道友,在下初见时本以为是超然世外,欲洁其身的道门隐者,践行着贵派的清净无为。”
“但是如今看来,阁下担任太清四府的道学先生,积极宣扬着贵派主张,难道不是也在做‘有为’之事?”
亭内老者沉默了会儿,目露追思。
“让小道友见笑了。其实曾经,老夫除了代表楼观道派,在稷下学宫争论以外,很少‘说话’,与人争论。”
“哪怕是年轻那会儿,成为君子的最风光时刻,老夫也是泰然自若,悠悠出世。”
“这些年来,面对这纷争世道,面对这风云变幻的山上大势,老夫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看见周遭有同门或道友入世,也嘲笑过他们把光阴错付。”
“但是,随着老夫岁数渐大,发须渐白,虽是一直做着方外之士,悠然自在,可是这肩头,却也不怎么的,觉得有些重了起来。”
“左想右想,扪心自问,老夫虽逍遥自在了大半辈子,可是……天下却还有太多人不自在,或困惑,或愚钝,或被误导,困在这片俗世泥潭里。”
“看来老夫道行还是不够,无法像本派先贤前辈们那样,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达到那种无己,无功,无名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