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顶有三座神殿呈山字形耸立,当中的那座道祖殿的屋顶有一块漆黑巨石,为椭圆形,无棱无角,上有坑洼熔洞。
这便是夜里闪耀在太白山顶,宛若仙人遗珠的那颗“星辰”。
只是此时白昼的日光铺在它的表面,“星辰”暗淡无光,毫不起眼。
蓝玉清没有进入正中的主殿,而是拐入了右侧的那座祖师殿。
殿门外有道士值守,但她并未理会和通告,直接进入,无人拦她。
祖师殿内,空荡无比,正中央供奉着三尊神像,神像前一只蒲团上坐着一位黄紫道士。
冲虚观乃玄黄界道教主脉之一楼观道派遗留在发源地沧洲终南山的下观,这三尊神像分别供奉着楼观道派的三位祖师爷。
站在中间位置最高的那位是尹子,也是楼观道派的始祖,曾经亲闻道祖讲经传法。
而左右两人分别为楼观道派的首任掌教与副掌教,也是这二人真正建立了如今玄黄修真界道教正统之一的楼观道派。
有一点必须注意,道家与道教是不同的,前者是大道学派,后者是宗教流派。
道教脱胎于道家,以道家提倡的大道思想为基础,在玄黄界开教建派,广纳教徒,修炼长生。
而道家更加清贵,专研学问,并不注重长生与修行,只求大道。
玄黄界的诸子百家也是如此。
但是值得玩味的是,百家诸子虽不刻意修行,却几乎皆是修为参天,且学问越高修为越强。
玄黄修真界数支势力庞大的道教主脉所供奉的神像,除了道祖,皆是古之圣人与上古年间的道家诸子,以他们的大道学问为根基,创立修炼之法,追寻长生久视。
简而言之,诸子百家修道,山上修士修行。
前者一开始就在直指本源,后者则是一步一步登阶,慢慢去触摸那个虚无缥缈的“道“。
二者其实严格来说没有难易与优劣之分。
有多少百家修士修道只能因循守旧,沿着先贤的路子,学问毫无寸进。
又有多少山上修士修行被卡在资质一关,望着那些极少数的天才一骑绝尘,自己只能一步慢步步慢,最后化为庞大修真界的养分,成为茫茫人海中的一员。
大道无情。
这是蓝玉清刻苦铭心的体验,因为那个为了他的道而将她践踏的体无完肤的男子。
蓝玉清缓了缓神,向大殿中央那个正在打坐的黄紫道士走去。
这是一个中年道士,头戴紫阳巾,身穿华贵繁琐的黄紫八卦衣,面色红润,神态飘逸,此刻正闭目静坐,单手握着一串流珠。
此串流珠颇为奇异,每一颗珠子颜色各异,材质皆不相同,且圆面之上都刻着一幅太极八卦图。
“查清楚了,林文若找来了一个很厉害的帮手,名叫赵子瑜。若消息无误,他应当是林麓书院山长的学生,正好路过洛京,被林文若得知,便请来对付我们。”
蓝玉清语气平静且随意,对眼前这个终南国权势最大的国师没有丝毫害怕与敬畏。
清净子闻言轻轻点头,特别是听到山长二字后,缓缓睁开了眼,看向眼前这个自从春祭日那天变故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的女儿。
“仔细说说。”
“向我们告密的那人名叫李世谦,当日他和城内一个名号为清溪先生的名士一起在城外游玩,午时,他们在城北十里外的醉翁亭避凉,遇到了正在亭内歇脚的赵子瑜三人……李世谦偷听到了他们谈话……最后,他们三人乘林文若不注意,溜了出来。”
“很蹊跷。”清净子表情淡然,“就算当时林文若去的晚,不知道李世谦偷听到了那个赵子瑜的身份,所以后来没去追究他们三人,这个理由说的通,但还是不对劲。”
蓝玉清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所以这几天特意去求证了一些事。”
“当时在场的三人中,有一个我们观的外围道士,叫陈宏远,他的说辞和那李世谦除了一些细微之处差别,在重要的地方别无二致,并且我查了下这个陈宏远,身世清白,很早就入观做了道士,那天经过醉翁亭的原因也很正常,是回主观做月旬点勤。”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另外那个名号清溪先生的名士,他在从醉翁亭回去不久,就死在了一场雅会上,死因是纵欲过度,身体透支,哦,忘了说了,他有断袖癖好,就是死在了一个男妓身上的。”
蓝玉清言罢,嘴角一撇,再道:“因为死的时机不对,所以我仔细去查了查,但他的死,我没有查到有人为的痕迹。”
清净子突然开口,“整件事一点兰溪林氏的痕迹都没有?”
蓝玉清想了想,如实道:“没有……等等,若是偏要搭上联系,倒也还有,那个导致他猝死的男妓,一旬前曾经参加过一次兰溪林氏在城北东山举办的文会,只是除此之外便毫无联系了。”
清净子在听到前一句话的时候,微微皱眉,不过后来听到蓝玉清的再述,他便眉头舒展。
若是清溪先生的死和兰溪林氏毫无联系,一点关系都查不出来,那才是有鬼,毕竟兰溪林氏势力庞大,与洛京城的名士圈子纠葛极多。
蓝玉清再道:“女儿觉得,那个赵子瑜的身份应当无疑了。”
“为何如此确定?”
“我和林文若的弟弟林青玄还有些联系,他认识这个赵子瑜,并且还有点矛盾……据他说,那个赵子瑜曾经随手做出了两首入品诗,一首落花品,一首登楼品。”
“地点是在望阙洲南部的大楚王朝王朝的龙泉渡。”
“我后来在城防府翻了下那日南门来往旅人的路引记录,那个赵子瑜确实手拿大楚王朝的路引。”
清净子眼睛一眯,微微点了点头,“有没有办法对他动手……嗯,掌握点分寸,只要阻止他参加儒道之辩即可。”
蓝玉清摇了摇头,“不好办。如今兰溪林氏外松内紧,那次事后,我们在庄园内安插的人都被清理掉了,而且,我们并不清楚这个赵子瑜到底是何模样,我所得知的仅仅是他脸颊消瘦,眼睛有神,书生打扮,其它方面则平平无奇,没有特点,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擦肩而过……不好确定目标。”
清净子闻言点了点头,闭目不语。
大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二人都未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清净子闭着眼,轻轻开口道:“如此一来,之前的谋划可能有些不稳。”
随后,他重重强调,“儒道之辩有多重要,不用我再赘言,我们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蓝玉清低垂眼睑,“女儿明白。”
随即便转身离去。
女子原路返回,再次来到那道鲜有人至的偏门,推门下山。
只是当再一次路过那片桂花林时,她忽然停步,沉默了会,侧身步入林内。
在某棵枝头系有红绳的树下,她站立静止。
一袭紫衣与这满林纯白花色格格不入。
林文若,我要让你跪在我的脚下。
我要亲口问你一声为什么,再把你送下去。
放心。
我很快就追上来,你就算做了鬼,我都不放过你。
……
城北兰溪,某片花林内。
一个大袖宽袍的秀挺男子,漫步到了一一棵桂花树前,缓缓蹲下,在树底挖出了一坛陈年的桂花酿,转身离去。
提着这坛不知何人埋下的酒,不知去往何处,不知去寻何人。
身后,一条色泽暗淡的红绳,孤零零的系在枝头,再无人解。
第六十三章 女子剑帝
是夜。
兰溪林氏庄园内灯火通明,东北角却有一处幽静庭院被笼罩在夜幕之中,并无灯光。
院内雅致,门房紧闭,但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里瞧去,书桌前独坐一人,正一手支起撑头,一手随意转笔,借助微弱的月光,歪头打量桌案上的一座圆形古炉。
炉高九寸,宽一尺三寸。
外表古朴简素,无任何纹饰,呈双耳三足鼎式,颜色紫黑。
赵戎一边等待着月上高天,酝酿出的更浓郁的青白月辉。
一边目光停留在了某只鼎足上方一寸处的鼎壁之上。
此时瞧去,那儿一片乌黑,但是赵戎知道,那儿留有一只手印。
一只不知是何人留下的血手印。
赵戎是在白日的阳光下,仔细观察才发现的。
血液早已干涩,漫长的岁月消磨了它的鲜艳,如今黑色的血迹与紫黑色的炉身融为了一体,很难辨认,就像这只霆霓紫金炉一样,曾经的故事已经被时间的长河冲刷、消磨、带走,只留给了后来者无限的遐想。
赵戎转笔的手停下,伸出一根食指,细细摩挲那处手印。
这只血手是谁留下?这炉丹又是何人在练?这只霆霓紫金炉又为何会遗忘在终南国太白山一座普通的偏殿之内?
赵戎轻吐一口气,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些杂乱的思绪。
今早取神炉的行动虽然略有周折,但总的来说还是顺利的,他下山后驾驶着隐藏在山林内的马车一路返回,也未见太白山上有道士下山追物。
想必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炉子失窃,或发现了但短时间内并未在意。
他当时竟然还有些失落,觉得安排的一些后手都没有用上,有一种对着瞎子抛媚眼的感觉。
他在回来的路上还产生了掉头返回,装作香客,再次上山,回到灵官殿去看看的想法,甚至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告诉冲虚观,有人当众拿走了他们观里可能最值钱的东西,估计是能换好几个冲虚观的那种,再诚恳的表扬一番他们慷慨大方的待客之道。
不过这些念头很快就被他掐灭了。
怎么有种连环杀人犯返回凶杀现场,近距离欣赏自己天衣无缝的作案手法,再向毫无头绪的无能官方提供点线索,公然挑衅嘲讽他们办案能力的既视感?
嗯,一般这种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真是个疯子。”他轻轻的笑骂一句,似乎发现了自己一些隐藏的天性,曾经被那个世界的制度所拘束,如今这一世生在玄黄界,倒是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大自由。
不过他也暗暗警醒自己,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谁是疯子?”归好奇道。
“嗯?没事。”
“今天做的不错,本座都有点期待等你到了浩然境,真正踏入修行之路后,会怎么去祸害修真界了。”
赵戎一脸黑线,“烦请把‘祸害’两字去掉,我一个读书人,怎么被你说的和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一样?”
“本座是在表扬你好不好,再说了,你连一个刚刚启灵化形没多久的小狐妖都不放过,本座还指望你去造福修真界?祸害没错了。”
赵戎睁大眼睛,“你凭什么污人清白?我和苏小小是好朋友的关系。你把我想成这样,我看你就是这样的人。”
归骄傲道,“本座才没有你这么多花花肠子,这些红尘情事,本座当年一心修道,从不理会。”
说完,它便冷笑一声,“想想自从我苏醒认识你以来,你除了这次取炉让我颇为惊讶以外,你还做过什么好事?不是牵扯人家天之娇女的情丝,碎了人家剑心,又准备跑去吃软饭,就是要色不要命的英雄救美,想俘获佳人芳心,如今又为了你们儒生可笑的当仁不让,留在这儿帮那个大逆不道的林文若参加儒道之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