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戎心中忽地一沉,不过旋即,他便有了动作。
赵戎原本平静的表情,眉头一挑,向右转头,看了眼林文若与右侧的观众席,忽然像是被某物逗笑了一般,开心一笑,耸肩摇头,不再去看清净子,也不再多说,随意转身准备离去。
清净子刚开始在心里仔细揣测那个赵子瑜的行为动机,可见状不由又是一怒,被一个岁数可能还没有他十分之一大的黄毛小儿当众反复嘲笑与不屑,饶是他自认为养气功夫不错,也忍不住冒出三分泥菩萨的火气。
不过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乘着赵戎转身之际,偏头左右看了看,在收到了某个紫衣女子的点头确认后,静思了三息,他突然出声。
“赌,为什么不赌?小子,你跑什么?”
赵戎闻言停步,没有马上转身,而是悠悠侧头,瞟了眼身后的清净子,“怎么,给你这么多时间,终于想通了?决定不继续怂下去了?还是算了吧,连个这种小事都要想个半天,我怕你等会输不起。”
清净子冷哼一声,没有接话,而是直接说道:“贫道这件国师袍,名曰天仙洞衣,乃终南国千年传承之物,由众多终南山灵宝炼制而成,上面的一千八百道法阵禁制得到了历代终南国师的加持与补充,作用极多,比如隐蔽主人的修为……”
“行了行了,谁在意你这破烂玩意儿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作用,等会的清谈,若是你们输了,你就把你身上的东西全留下来,穿个裤衩给我滚蛋,别再让我看见你。”赵戎语气不耐。
此话刚出,正在目睹这场赌局的两千余人发出的声浪更大了,一潮接一潮,一时之间淹过了赵戎这边的声响。
“肃静!”
六一居士皱眉喝斥。
原本沸腾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全场的目光皆在注视赵戎与清净子二人,不知后者是否敢接下这场荒唐的赌局。
几息过后,果然没让看热闹之人失望。
“可以。”黄紫道士牙缝间吐出两个字,随即嘴角勾勒出一道几乎半圆的夸张曲线,露出了森然的白牙,一字一句道,“那么,你拿什么和道爷赌?”
赵戎静静看着清净子,终于等来了这个回答,但他此时能感到这个黄紫道士已经被他彻底激怒,并且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恐怖的威压。
眼前道士,可是个构建出人身小世界,化天地为炉,练出了一颗不老金丹的第五境道修。
只是赵戎觉得……也就这样了,毕竟连能在山上叱咤风云的元婴境剑修的虎须他都去摸过,而且他也已经迈上了修行之路,再加上他天生不凡、神姿英发、胆气过人……好吧,赵戎承认,这只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不远处六一居士在阻挡场上这些会影响清谈公平举行的因素,所以他才如此轻松。
赵戎转身,径自走向之前搁放那张折纸的桌案,轻轻伸出一根食指,挑起这张被对折两次的诗笺的一角。
纸缝间,顿时漏出了一抹星空与明月一角。
徐徐,有清风拂过,扬起了年轻儒生正在挑纸的右手衣袖。
此刻,若从远处看此景。
一诗笺,一桌案,一儒生。
清风满衣袖,星月满诗笺。
“这是……”六一居士醉眼朦胧的瞥了眼,嘴里嘟囔。
小狐妖瞪大了眼睛。
清净子神色严肃下来。
“落花,无我之境。”林文若轻声道。
六一居士点了点头,随即环顾了一遍四周,压下了在一阵叹息声后,又要掀起声浪的席上众人。
老者回过头来,不禁又多看了眼那张诗笺。
当年,他还是一个凡俗皇子,亦还是一个仰慕先贤,对儒道充满希望的儒生,那时第一次作出落花品是多少岁来着?已经而立了吧,而且也只是落花品有我之境而已,记得,她总是笑他愁情太多,匠气太重,说他若无意外,永远也作不出无我之境的诗词来……
可是,后来他为她填好了无我之境的词,她又在哪呢?好像是留在了故国的余晖之中。
故国早已山河破碎,他也苍颜白发,如今蓦然回首……当年为何不与那个女子,那身儒服,那三秋桂子,那满城烽火一起留下呢?
醉眼老者仓促的饮了口酒,仿若饮不尽的葫芦里的愁水从白须间溢下。
六一居士回过神来,看了眼身前的两个年轻儒生。
一个欲以儒术治家国。
一个书生意气少年郎。
随即又深深看了眼伸出一指随意按在一首落花品无我之境诗词上的赵戎,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
赵戎指尖处的这首诗词,是作于湖心亭赏月的那一夜,本欲在走之前送给某人,结果现在形势所迫只能提前拿出来,作为赌注,应付眼前局势了。
赵戎见周围无人言语,轻声开口,“这是我的赌注。”
清净子目光从那张诗笺上挪开,瞧了眼赵戎,突然,嗤笑一声:“不够,你只有这点东西吗?”
赵戎微微皱眉,看向六一居士。
六一居士沉吟一会,点了点头。
赌注确实还差了些。
落花品,无我之境的诗词的确珍贵,特别是对于一个山上的仙家门派来说,它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给仙家子弟直接突破扶摇境瓶颈,晋升浩然境的机会,只要使用者契合了它的意境即可。
并且入品诗就像是奇物,大多是掌握在书院和一些儒家修士手里,在山上流通的很少,大多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更别说是可以源源不断使用的落花品无我之境的诗词了,也不知道,这百年来,在望阙洲山上流通交易过的超不超过一手之数。
但是,它也终究只局限于低境界而已,只能帮入门修士通过修行的第一道大关卡,而对于第三境以上的修士来说,越往上,用处就越来越小。
清净子拿出的是一件即使对半步元婴修士来说,都价值不俗的传承法衣,并且还有……尊严。
所有总的来看,单单这首词作为赌注,确实还差了一些。
一旁的林文若,并不知道赵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以为他只是为了帮他出头,并继续拉仇恨,扮演上等马。
他取下腰间那枚象征书院士子身份,并且还是本命物的蓝白玉璧,上前几步,准备和那首落花品诗词放在一起,作为赵戎的赌注,不过,却被赵戎伸手拦下。
赵戎转头,冲清净子无所谓道:“那你说吧,还要什么,只要是我的,我都可以拿出来,否则那就算了。”
清净子直接开口,咄咄逼人,“贫道也要赌你这一身破烂,输了,你就脱下来,留在冲虚观当抹布用,你给贫道穿个裤衩滚下太白山!”
赵戎思考一会,轻声道:“可以。”
“还有……”
赵戎出声打断,语气认真,“其实你若是故意不想赌,可以直接说,不必装的一副不是我不赌,是他赌不起的模样,不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怂吗?才德不配位的国师都当这么久了,还差丢这点脸?”
清净子听完又是一阵窝火,他从修道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哪里会这般市井吵架,他语气硬邦邦,“还有最后一样。”
赵戎撇了撇嘴,沉默片刻,“说来听听。”
黄紫道士眼神阴阴的投向赵戎身旁的某个倩影。
“赌你身边这个结丹期的狐族女子,你若输了,就让她做贫道的炉鼎!”
年轻儒生眼睛一眯。
第七十四章 我来和你赌
清净子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赵戎身后的苏小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个之前扯着赵子瑜衣角的“粉衣公子”,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是个小狐妖,应当刚结丹不久,相当于人族的豆蔻少女。
并且,观其路姿与精气神,应当还是个清白处子。
清净子精通道教房中术,平日里,房中也豢养着不少炉鼎,只是都是人族女子,如今竟然碰到了一只狐族女子,让他很是眼热。
望阙洲的山上妖修本就很少,而狐妖更是凤毛麟角,且大多是以氏族形式过着群居生活,平日里被司寇府管控着,很少有跑出来的。
倒是听说过望阙洲有几个狐妖氏族,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小狐妖来自何处,哼,管她呢,等抓到后,贫道再慢慢问她。
清净子想到这,眼神更加放肆了,看着苏小小的目光,就像看着一件稀奇的货物。
很心痒这只小狐妖。
除了为了报复这个叫赵子瑜的儒生刚刚给予他的耻辱——毕竟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让一个男子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更能侮辱他并且彰显他无能的了——还因为他曾在某本上古的房中术古籍上看见过一些关于炉鼎的秘闻。
狐族女子虽然天生善于采阳补阴,但她们自身也是炉鼎中的良器,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而眼前这只小狐妖,姿容极美,体态极佳,精神气极盛。
除了那双自发让人觉得流露媚意的狭长狐狸眼之外,她本身却是秀而不媚,清而不寒,迥异于寻常媚骨天成的狐族,根据那本古书上的记载,定是个上等炉鼎无疑了,只是表面打量也不知这炉鼎的品阶到底能高至何种程度。
此时,清净子刚出声不久,场上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赵戎身后的苏小小听到那句话后,被吓得小脸煞白,感受到那个在她看来丑陋猥琐的道士的肆意目光,平日里只要被陌生男子盯得久一会都会感到厌恶的小狐妖,此刻只觉得恶心欲呕。
她第一时间往此时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依靠的身后躲去,想像以前一路上无数次躲在他身后一样,去牵他衣角,只是刚伸出小手,就突然顿住。
因为,她看见了身前这个她以往一直觉得是世界上唯二最在乎她的人之一,此刻那张侧脸静如平湖,眼眸低垂,沉默的出奇。
苏小小仰着头,那双如一汪秋水般的狭长狐狸眼,正睁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仿若正在承受某物的重压。
她的眼眸被压的微微收敛,伸出的玉手慢慢收回,狐族的敏锐告诉她,眼前有一扇门,伸手推开后便会迎来无尽的梦魇。
她咬着唇,忽然浅浅一笑,想起了祖奶奶的某些话,她有些认命了。
她静静等待,等待他开口,等待某种审判。
一直旁观的林文若欲言又止,瞧了眼赵戎,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见小狐妖躲到了那个男子身后,清净子目光颇为遗憾的收回,不过马上看了眼那个男子,他嘴角突然荡漾起了一道弧线。
虽然从他说出这句话到现在,只过了片刻,不到五息。
但是,没有第一时间去拒绝,那便是有的谈。
没有马上去否定,那便是失去了坚持。
清净子心中想好了砝码与对策,这只品阶至少是上等的炉鼎他要定了,一定要让他放上赌桌,其他的倒是可以稍微让步,比如这首落花品诗词,哈哈,无所谓了,反正你们输定了,林文若,你该不会真以为你的那些伎俩我们没看出来吧?
须臾,见小狐妖不知为何从那赵子瑜身后退了出来,黄紫道士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身上,愈发炙热。
不知这狐女会不会是古书上所提到的十大名炉之一,记得有几只名炉好像是狐族独有,若真是传说中的名炉,那贫道可真的是大发了!按书上所写,每一只名炉皆效果不同,但都极为神异……
片刻时间,清净子已经一念千里,只是还不容他继续多想,对面的赵子瑜便已有了动静。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要和终南国师添彩头豪赌的年轻儒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随后还不等众人反应,就已经径自往前走去,来到桌边,他直接拿起诗笺,谁也没瞧的转身离去。
众人微微一愣,才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清净子脸色一黑,按理说,不是应该和贫道讨价还价吗?
清净子急了,不过却面色竭力平静下来,淡淡开口:“黄毛小儿,这就怂了?”
“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
赵戎背对着他,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