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戎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礼记》中的某段正文,他很熟,只不过听起来,雪幼兄书背的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紧张,还走神,部分原文还重复背了两遍……
赵戎也没多想,回到了座位。
而在他经过后,座位上似是在全神贯注默记的李雪幼,一直紧绷的小肩膀悄悄松了松。
背书节奏正常了起来。
只不过在嘴里又心不在焉的念完一段后,她没有再继续默背了,随手把这本《礼记》收了起来。
这时,又听到了即将开考的报时钟声传来,这个马尾少女挺直腰杆,两手叠在一起放在桌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像是在静心等待考试。
只是她漫无目的乱飘的眸子,还是透露出了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少女此时的思绪是飘到哪里去了,在不在考试上……
赵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坐在李雪幼的侧后方,只能看见她端正无比的纤细背影,并且李雪幼也始终没回头看他。
赵戎心里暗道一句雪幼兄确实很乖很认真。
有想起刚刚范玉树说的话,他笑着摇摇头,先不说瞄一眼对不对,光是人家这么好一个女孩子,自己可不能打扰到了她考试。
此刻即将考试,赵戎并没有多少紧张,他还与空闲内视了下自己的心湖。
心湖依旧是那一副被恶蛟搅动湖水后的活跃模样。
湖底与湖面,一者浑浊,一直清晨,恶蛟与龙鲤各置身其中,泾渭分明。
心湖脑力被激活的奇异状态依旧在继续。
赵戎内心无比宁静,旁观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些计较。
从凌晨到现在,他都没有让龙鲤复位,停止这种状态,就是想测试下这种心湖潜力激发状态的持续时间,想着一旦疲惫或不支了就关闭,结果没想到竟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起码三四个时辰了,他没有感到丝毫疲倦,并且还觉得犹有余力继续下去。
“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效持久。”
赵戎略微吃惊。
直觉告诉他过犹不及,心湖脑域长时间过于活跃肯定并不是什么好事,总得休息下补充点能量不是,想着应该解除下状态看看,但是此时就要经义考试了,还是保持原样,考完再说。
心里有了计较,赵戎安之若素。
就在这时,不远处湖畔长廊上,有一位他不认识的微胖老先生身影出现,双手背在身后,拎着一叠卷子,走进了壬字号考场。
随意目视一圈全场。
胖老先生大手一挥,手中那一叠考卷被掷到空中,仿若有风托起,它自发散开,二十八份考卷依次飞落在众考生的桌子上。
胖老先生没有废话,声音朗健。
“开考。”
……
赵戎拿到考卷,也没去看他人,自顾自蘸墨落笔,填上了姓名与隶属学堂。
然后他垂目飞速审卷一遍。
这张经义考卷简单来说,只分为两部分。
帖经,试策。
帖经题赵戎熟悉,望阙洲山下不少王朝的科举考试里面都有,算是儒生考试的必备考题了。
它主要考查儒经内容。
是从儒家十三经等著作中,选取特定的句子,掩其两端,中开一行,再裁纸为帖……
意思就是遮住所选句子中的几个字,让考生据上文或下文填写。
听起来是不是挺耳熟的?
赵戎想起了他前世语文考试中常见的古诗文填空……其实就和这个类似,只不过一者是考诗歌名篇,一者是考儒家经文。
“没想到重生一次,还是没摆脱你,古诗文填空……”赵戎默念一句。
不过,眼下考的帖经题,需要更丰富的知识储备,还要辨明义理。
因为儒家经义的范围太大了,要是出题偏僻些,那就是在‘经义的汪洋’里大海捞针。
而这试策题,也是山下儒生科举里面的重头戏,甚至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同样的,也可以简单的把它理解成……前世的语文作文题。
它就是从经义中选取一句话,或是有名气的圣人说过的,或是不愿透露姓名但恰好从有名气的圣人身边经过并多嘴了下闲聊了句的圣人说过,嗯你可别真相信了他们是樵夫啊农民啊野人啊狂生啊这些书上给的粗鄙称呼,其实这些人都厉害着呢,不然也不至于说出一大堆把后世晚辈考倒的名言……反正赵戎是把他们当圣人看的。
所以试策题的形式很简单,就是截取儒经里的某一句话,当做试策的题目,再规定下字数,让学子们围绕它‘自由发挥’。
而这试策题里面,其实还有一个划分,就是修身类和治国类,含义也是顾名思义。
清楚了这次经义考核的两种题型后,另外还有明白其中一个小小的规则。
那就是,你若想第二部分的试策题有分,那必须得先通过了第一部分的帖经题要求。
帖经题一般都是十道,但是要答对相应的题数,才能算是过关,不同地方,判定标准不同,例如山下很多王朝的科举里是十通五、十通六,算是过关。
之所以有这种规制,是为了防止有儒生投机取巧,利用押题或背应试模板之类的方法,死记硬背后,在最重要的试策题混分。
所以第一部分的帖经题,全部是经义考试中的敲门砖,考察儒生学子们的基础素养,筛选出真正饱读经义的考生。
否则任由你其他能力再强,也只能铩羽而归。
赵戎审察完了卷子,收回目光。
捏起一根闲置干净的毛笔,再指间转了转。
墨池学馆考这两个内容,他倒也不意外,只是赵戎发现学馆所出的题目的难度与要求,竟比山下最严格的科举都要苛刻不少,不过……
“在下马马虎虎。”
赵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开始作答。
他直接翻开卷子第一面,当先便是十道帖经题。
目光快速扫过题干要求。
“十通八才算过关,最多只能错两道?”
他点了点头,上半身伏案,开始奋笔疾书。
不一会儿,就在周围学子们还苦思冥想浩如烟海的经义原文时,赵戎已经收笔了。
“抱歉,不巧我全记得。”
十道帖经题,他一气呵成写完了。
哪怕是以往只是不经意扫过一眼的晦涩经文,此刻在他心湖里都能飞速浮现,如在眼前。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呵倒是巧了。”
赵戎看向他已写完的十道帖经题中的一道,笑了下,刚刚雪幼兄恰好默背过这一段。
这算是锦鲤附身?考前复习下都能蒙对题。
至于是考题泄露这种可能,赵戎想也没想,雪幼兄这种好学生乖乖女的性格怎么可能,要是说范玉树那小子,那才可信点……
赵戎心里道了声有趣,那被他飞速写完的十道帖经题,他检查都没检查,直接往下看,继续答题。
只剩下最后的一道试策题了。
抬手翻到了第二面。
入眼,便是一行简洁至极却无比有力的陌生潦草字迹:
众人皆有余,我独遗。
……
第六百六十一章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
赵戎瞧了几眼这行字,又看了看卷面的其他地方。
一片空白。
后面几张卷子也都是空卷。
这应该就是唯一的压轴大题了,占卷面分值超过一半,也是与其他同窗拉开差距的地方。
赵戎点点头,喝了口携带竹筒里的清水润润嗓子,开始破题。
这道题很有意思,不管是题目,还是出题人。
按道理,学馆大考的卷子一般都是模板印刷,前面的试策题都是统一的公模字体,唯独这道试策题,却是保留了原出题人随性潦草的字迹。
赵戎估摸着应该是墨池学馆请了书院内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出的题。
赵戎倒是曾听晏先生说过,儒家书院内,在一众‘先生’之上,与山长一人之下,还有一级特殊的存在,名为‘六君子’,是六位特殊的先生。
他唯一所知的,是现任的主管内外务的袁副山长,和墨池学馆老祭酒,就是其中之二。
这道题说不得就是某位‘六君子’大佬题的字。
书院原封不动的印出来了。
不过老先生可以随手出题,他们学子却是不能随手作答。
几息内,赵戎脑子转的极快,手也没闲着,指间飞速转笔,这是以前学生时代的习惯,周围偶尔抬头瞟见的几个考生,是看的一愣一愣的,眼都花了,总担心赵戎手上这只笔飞出来砸到人。
他们还目光期待的看去看向前方监考的胖先生,期盼他管一管,可惜那位微胖的老先生看起来比某位赵姓考生还不靠谱,坐那儿手背撑着头,白眉低垂,昏昏欲睡。
赵戎并没有发现他的随手转笔影响到了场上几个有某种强迫症的考生。
眼下这道题,让他觉得有趣。
经义的试策题普遍分两类,这道很明显是‘修身题’,但是并不比专业性更强的治国题好答到哪里去。
因为‘众人皆有余我独遗’这句话,若是赵戎没记错,儒家十三经里并没有。
它是出自《道经》!
若赵戎又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在《道经》内的原文应该是: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赵戎颔首轻语:“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