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阳光从远方爆发起,像是羊倌儿的鞭子一样,驱赶着那团团黑云。
高天下,小河边,十余座房屋错落于此。
一处石头房子里,精莲盘腿坐在茅草上,苏午躺在另一床茅草上,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上不断飘下的灰尘。
石头房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十余个个衣衫褴褛的农奴捧着青稞饼、提着茶壶、怀揣着几颗鸡蛋鱼贯走进了石头屋子内。
“佛爷。”
为首的老农奴将青稞饼捧至精莲跟前的矮案上。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角落里躺着的苏午,身后其他农奴立刻为苏午也奉上一块青稞饼。
随后,又有人端来茶壶,为二人倒上苦涩黑红的茶水,奉上鸡子。
“佛爷,请受供养。”为首的老农奴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向精莲毕恭毕敬地说道。
众多农奴都纷纷跪在地上。
精莲捡起那颗已经煮熟的、温热的鸡蛋,盯着那颗鸡蛋,面色无喜无悲,他未开口说话,声音却已响在众人耳畔:“既然有鸡蛋,当有母鸡才对。
缘何不宰杀了母鸡,一并供养给我?”
众农奴闻言浑身发抖。
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精莲,只觉得自己做了莫大的错事,恐怕免不了受到佛爷的惩罚。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此时,那躺在另一床茅草上的青年黑衣僧侣,一骨碌从茅草堆上爬了起来,他捡起一颗鸡蛋,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出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竟还挑三拣四。”
农奴们闻言,顿时更加害怕。
他们不知道这个称精莲僧为‘尊师’的黑衣僧,怎会有这般大的胆子?
竟敢忤逆上师?
上师被弟子触怒,弟子固然会受到酷刑惩罚,但他们这些旁观者,必然也会成为上师倾泻怒火的对象!
精莲面色沉了下去。
黑黄的面孔转到侧方去,看着苏午,与苏午说道:“如若侍奉不虔诚,便等同无侍奉。
他们事佛之心不诚,理应受到惩罚。”
苏午听得精莲所言,看着对方认真而严肃的眼神,忽然就笑出了声来:“或许他们就是觉得当下食物,已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食物,将自己认为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你。这莫非不够真诚?
更何况,他们何必对你虔诚?”
“崇佛者理当虔诚。”精莲如是道。
“佛陀对众生做了什么?让他们理当对佛陀报以虔诚?”苏午问道。
精莲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苏午看着他,眼神冰冷。
人性在最初之时,或许根本没有善恶分别。
但精莲此人,最初的本性却就是‘恶’。
哪怕精莲如今已经剥脱去太多神智,散失了太多记忆,但其置身于外界时,依旧是恶意昭然——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本性即是‘恶’的人,却有与生俱来的‘八识心王’,却能得密藏本源眷顾,却在劫数之中‘大彻大悟’,一朝聚集了法性!
这是天意?
苏午越往深处想,心中便越发聚集起浓郁的寒意!
“众生应当虔诚事佛。
非因佛陀做过什么,此中本无任何因果。
我厚待虔诚事佛之人,惩罚其心不诚的外道。
我证悟了法性,与‘法性虹化’只有半步距离。”精莲想得明白,再次看向苏午,道,“可见我的作为是对的,你的说法是错的。”
说着话,精莲身上便飘散出蓬蓬光尘。
那些光尘铺散向地上跪着的众多农奴——苏午一拂袖,一阵大风卷过,将那飘散的光尘尽数吹荡向了远处,无有一颗被地上的农奴们沾染。
他注视着精莲古井无波的双眼,回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如你能真正发菩提心,行菩萨道,能布施众生,普度众生,行大乘法,而非是如今下一般令众生供养于你,修密乘法——你今下早就不止是证悟空性了?
你或许不再是精莲化生大士,而是精莲化生菩萨?
大士与菩萨,看似一样,但你真正觉得此二者是一样的吗?”
苏午平静言语,但那声音却像是一记一记大棒,凶猛地敲打在精莲脑袋上!
打得精莲神思涣散,脸色懵然!
苏午话音未停:“你曾经受过如堕金刚地狱一般的劫数。
那般劫数从何而来,你今下已经不记得——但想来也是有大概轮廓的。
我猜,你从前那般劫数,肯定与你害无数人身死,引致密藏域民不聊生此事有莫大关联罢?”
精莲蓦地抬起头来,眼神中恨意滔天,紧紧盯着苏午:“是你——原来是你——”
“是我啊。
看来你又记起来了。”苏午笑眯眯道。
“嗡啊——”精莲瞬时手掐印决,他念头翻腾之际,一颗颗骷髅头在虚空中盘旋开来——都不必苏午出手,那精莲恶念诡显出的下一刻,就又各自崩散去了。
精莲眼中恨意消无。
苏午看着他道:“你本性如此,果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第866章 、吉祥莲花灌顶
“密乘大法,乃修实法,可以即身成佛。
不必如大乘佛法般,于无数次转世轮回中顿悟空性,方能成佛。”
精莲听到苏午分外刺耳的言辞,神色没有变化,与苏午说道:“大乘佛法真经百部,却无一言落在实处,可以令人实修法门,进而成佛。然而密乘法门,虽无多少经卷可供翻阅,但却有灌顶、供养、密咒、‘定法’、乐空双运种种大法,可供僧侣实修。
我今修此密乘法门,已经证悟法性,足以说明密乘法门比大乘法门实用。
你虽言称我若依大乘法修行,发菩提心,行菩萨道,或能摘得‘菩萨’道果,但你所言却没有实例,足以说明,大乘法门根本走不通。”
这精莲上一个刹那才有恢复神智之征兆,下一刹就因恶念频起而又崩解神智,回转如初。
他对苏午评价其乃是‘狗改不了吃屎’之本性的言语不作任何回应,反而与苏午分辩起了大乘佛法与密乘魔法的高低来。
苏午听过精莲所言,看着对方,似笑非笑道:“你今时因何得证法性?”
精莲皱着眉头,深思一阵后,问道:“此言何意?”
“你之法性早有显映之征兆,缘何不在之前证就,不在未来证就,偏偏在你散失去所有恶念之时,才得证就?”苏午再次问道。
“……”精莲一时无言。
苏午接着道:“若此问不能叫你明白——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先前神智分明有聚集之势,但缘何恶念一起,你之神智便又顷刻崩解,回转如初了?”
“为何?”精莲仰头看向苏午,他眼中光芒闪动,其实隐约已想到了答案。
“因你今下能证就法性,恰是因你剥脱去了一切恶念。
你所证就法性,与你神智中所有的恶性乃是相悖的。
若想留住法性,你便须散化自身神智。
若想聚集神智,那自身证就法性就休想显映!”苏午如是道,“若你从前真正修大乘法,或许也须要经历无数轮转,方才能证就法性,但一旦证就法性,必然是无有挂碍、圆满无缺的‘菩萨’。
却必不会如现在这般,只是个残废的‘大士’!
你可明白了?”
精莲彻底沉默下来,再没有与苏午分辩甚么的心思。
他拧眉沉思着,长久无言。
苏午将那颗剥了壳的鸡蛋吃下肚,在桌上洒了些散碎银粒子,起身走出了石头屋子。
沉默良久后,精莲微抬眼帘,看着地上跪着的众农奴,又看看苏午洒在桌子上的散碎银粒子,他面无表情,抬步走出了石头屋子,骑上自己那匹枣红色的壮马,驱马跟上了骑着白马的苏午。
“我今时法性住空,距离法性虹化已经不远。”精莲驱使着壮马,与苏午齐头并进,说话道,“若我聚集从前神智,恶念亦必归回,你觉得有甚么办法可以让我在聚集神智的情况下,亦能留住自身法性?
发菩提心,行菩萨道终究是空说,无有实法。”
苏午身形随着座下白马晃动而晃动着,他听过精莲所言,转头笑意莫名地看着对方:“尊师,今下你是师傅,我是徒弟。你这做师傅的不曾传授我任何法门,却要我这做徒弟的帮你出谋划策,解决你今下的问题。
你觉得此般情形正常吗?”
精莲本性即恶,哪怕今下他剥脱去神智以及诸般恶念,其言辞行止间亦在无时无刻地散发着恶意。
他若非有此本性,在自己性魂神智变得不完整时,亦当设法顾全大局,先求得己身完整,再来谋算法性永驻之事,但偏偏是这般本性,令精莲极度自私,被苏午三两句话‘点拨’,发觉若自身聚集神智、性魂完整之后,好不容易留驻在己身的法性,极可能亦因此而消隐,于是便起了其他心思。
这事情倒是更有趣起来了。
——精莲本性不愿与自己散失的性魂伏藏合汇,乃因性魂中携带的恶意,会影响自身证就的法性!
谁能想到?一个人的恶性分化成两半后,这两半恶性还是会互相抵触,互相倾轧,不断内耗!
都不必苏午提点当下这个‘精莲本性’甚么,对方亦会做出‘恰到好处’的操作。
此时苏午若过多提点,倒说不定会叫精莲生起疑心。
‘精莲本性’听得苏午所言,沉默了一阵,回道:“倒也确是如此。
日上中天之时,我们寻一湖泽岸边。
我于彼处为你灌顶罢。
灌顶仪轨过后,你便是我的正式弟子,我死以后,你可以继承我之法性,我所修诸般大法,亦将一一传授于你。”
精莲本性再未提起先前的问题,驱马走在了前头。
苏午跟着他,从日升之时行至日中之时,果然找到了一处湖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