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说猪子病得严重,我便和夫人一道来看他。他现下也醒了,看来是没甚么大碍……我们就先回家一趟,得空了再来看您和猪子。”
老妇人侧身看着那中年男人,又看了看其身后一脸不耐之色的女子,指着床上躺着的苏午,向那中年男人颤声说道:“猪子、猪子可是你的孩子!”
中年男人闻言,神色更不自在,只能陪着笑以作掩饰。
老妇人盯着他看了几个呼吸,便收回了目光,摇头叹息着,摆手道:“走吧,走吧……你既然连自己的娃娃都不愿照顾,要把他丢给我一个老婆子——那打今天开始,这孩子就是我们老李家的了,和你们老赵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那老妇人说完话,围在床畔的几个长辫子老者都把目光看向了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看老妇人,再看看忽然沉默下去,盯着自己的几个老者,他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低沉道:“老岳母,我说您今天非得请我过来是为什么——看来猪子生病是假,你想趁这机会,把猪子的姓儿给改了,把他划拉到你们李家的家谱里来,才是真吧?!
您怎么能这样?
猪子他是我的儿子,就该跟着我姓——”
“呵!”老妇人一顿拐杖,整个人的气势都猛地一变,充满了威严,她明明需要仰头才能与中年男人对视,此下却好似俯视着对方一样,“你认猪子是你的崽子?”
“我当然是认的!”中年男人赶紧道。
老妇人接着问:“那你就把猪子接回自家去——哪有自家孩子自家不养着,丢到他姥姥家里,叫他姥姥照看着的道理?”
“我那边还有个小娃儿,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
家里实在没甚么余粮了,便想着请您念着文娟的情分,能照看猪子一阵,猪子他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外孙啊,您家里现在也没甚么人……”中年男人越说声音越小。
周围老者严肃的目光,叫他实在不好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娟儿是我的闺女,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最疼的孩儿到了我这,我自然该比她更疼这孩子。但是我的闺女死得不素净啊,狐狸精进了家门,害死了我的娟儿啊!”老妇人又红了眼圈,她一手顿着拐杖,一手捶着胸口,悲声不已。
一直站在人群之后的中年女子,听得老妇人这番话,顿时柳眉倒竖。
她欲要当场发作,再看看当下也没有供她发挥的场地,只能压住怒火,向老妇人身旁的中年男人道:“当家的,你走不走?!
你再不走我可就先走了,孩子还在家里,得有人照看着!”
“诶,诶……”中年男人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期期艾艾地应了两声,道,“再等等,再等等。”
他赔着笑,安抚了夫人的情绪,又转回头来,不经意地瞥了床上的‘儿子’一眼,眼神里没有分毫情绪。
再看向老妇人时,面上流露的情绪倒比刚才看儿子的那一眼更生动。
“老岳母,这个时候您说这些做什么?
文娟是害了恶疾,才……没了的,和其他人没什么干系……”中年男人低沉地道,“猪子这孩子在您这,比在我那儿更好。
他是我和文娟的孩子,我不可能不顾念着的。这洋道士不就是我请过来的?
要不是有这洋道士帮忙念经,猪子还不知道得昏迷到什么时候……”
“不是你和尊夫人去大秦寺里念经,正被我们黑虎撞见了,不得已才跟着大秦寺里的洋道士一块过来的?
怎么换了地方,就变成了洋道士是你请过来的了?”站在老妇人身边的一个老人闻声,冷笑着说了几句。
中年男人一时语塞。
“刚有猪子那会儿,你待文娟,待猪子那是极好的。
可惜后来文娟没啦,你续了弦,逐渐没了爹样子,等到你和你那位续弦又生了个娃娃,猪子你就彻底不放在心上啦,把他往我这个老太婆这里一丢——你倒是轻省了!
和你的小儿子,你的新夫人过着好日子!
算算时间,你可是三年都没来看过猪子一回了——猪子以前倒还偶尔念叨着想去看你,后来也干脆不提你这个当爹的了。
要不是这次猪子撞了邪,倒在床上,你怕是都不知道,猪子现在都长成个半大小子了吧?”老妇人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猪子虽然不说,但我做姥姥的,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你怎么待你那个娃儿的?
那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待猪子,哪怕是有待你那娃儿一半好,我今天都不会挑你的理,不会多说你半句,还得逢人就夸你是个好女婿,当爹的待儿子没有一点亏欠——可你自己想想,你待猪子有待你那个娃儿半分好吗?
你都不想要这个孩儿了,还不撒手是干什么?!”
苏午躺在床上,察言观色一番,总算明白当下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所代入的这段因果主人——‘猪子’自其母亲‘文娟’死后,便一直住在外婆家里,长成如今少年,而后可能是‘撞了邪’,因此昏迷过去。
外婆到处去请和尚道士来‘看事’——依苏午的观察来看,这些和尚道士都不济事,没有一个有真才实学,如此一来,他们的手段自然起不到半分效用。
最后,外婆家这边的人‘黑虎’又去请了大秦寺的洋道士,又在中途撞见了猪子的生父,即床畔的这个中年男人,以及其续弦。
看今下情况,外婆当是极不满意猪子生父近些年来的作为,是以当面斥责于他,而外婆家这边的几个老者,当是老李家的家长、族老们,属意为‘猪子’改姓为‘李’,便守在这里,为外婆壮声势。
苏午念头闪转时,那中年女人又来呼唤、拉扯‘猪子生父’。
老妇人偏不让其当下离开,一定要其今下做个决断。
如此拉扯了一番,‘猪子生父’故作满面颓然之色,叹气道:“老岳母,如今我家那边实在是不富裕,养不起这个半大小子啊!”
“养你那小儿子就能养得起,养大儿子便养不起了?
我家文娟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送进你家的,猪子可不是没名分的庶子!你在这里推三阻四,明显就是不愿要这个孩子!
也罢!
你今时既然打定了主意,就在这道文书上签字画押,以后老太婆自然不会去烦扰你!”老妇人颤抖着手,取出了一封文书,拆开来摊平在床旁的笨木桌上。
旁边的老者适时在文书旁摆出了笔墨。
猪子生父看看那文书,又看看老妇人。
这时,他的妻子又急声来催他。
他叹了口气,作出一副颓然模样,拿起毛笔就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签字画押以后,他拉着妻子就匆匆离去。
一些阳光在他掀开堂屋门帘时,倾照在他的侧脸上。
映出他满面的轻松喜色。
苏午心头冷笑了几声。
“猪子!”老妇人坐在床畔,满是老茧的手掌颤抖着握住苏午的手掌,看着躺在床上的‘猪子’,鼻头一酸,眼眶通红。
明明她今时得偿所愿。
她却满眼悲痛,看着苏午的目光里尽是疼爱:“猪子……”
“姥姥。”
苏午回了她一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妇人闻言愣了愣,眼神更加悲伤。
她摸了摸苏午的面庞,微声道:“什么都不记得才好,什么都不记得才好……”
第935章 、禁忌
猪子生父同他的新夫人匆匆离去。
屋子里的人们也安静了下来。
围在苏午床畔的几位老者中,身量较为高大的那个,看了看桌上那封已签字画押的文书,高大老者面露满意之色,他从袖筒中取出了一串铜钱,散给了那几个和尚、道士,口中道:“一点小意思,希望各位莫要嫌少。
以后有请托各位高僧、法师的时候,还请诸位不要推辞。”
“李施主仁义,凡有所请,我们观音岩一定不会推辞!”
“我们白龙观亦然!”
分过铜钱以后,便有人送一众和尚、道士离开此间。
原本挤满了人的屋子,随着这些和尚、道士离开,看热闹的人们各自散去,堂屋一下子空了大半。那先前散钱给众和尚、道士的高大老者,看了看握着外孙儿手掌,抹着眼泪的老妇人,他声音软了一些,低声道:“金彩,莫要伤心了……
咱们老李家从来都是人丁不旺。
到了我这一辈,总算有五个兄弟,但我们这五个人里,只有老三有个独子,后头有了‘黑虎’这个孙儿,除此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后代。
今下猪子过继到咱们李家来,这是好事。
现下正闹着饥荒,到处都在饿死人——我们五家却攒了点家底,这点家底以后都是黑虎,都是猪子的,饿不着他俩,饥荒年景,能吃饱饭,这得是多大的幸事?
更何况,他爹和他断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都知道你心疼这娃儿小小年纪,母亲早丧,父亲也不怎么理会他了,但现下不是还有我们老哥几个,还有你吗?
他爹和他断了,他成了咱们李家的崽子,以后他爹断求不到他这里来,就他那个爹,日后指不定会惹出甚么麻烦来,早断早了!”
那高大老者说了一阵,其余几个老人也纷纷跟着出声劝慰。
见老妇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高大老者目光看向床上的苏午,面上流露笑容:“小子,好利索了,就到后街‘李家馆’里寻我去,我给你的名字录上家谱!”
“对!好了以后,俺教你练拳!”
“咱们老李家家传的‘反耳巴子拳’可厉害哩,遇着人偷袭,一巴掌能打落他半边牙!”
几个老者都纷纷出声。
苏午看过几个老者的身形,已然发觉这几人体格相较于其他中青年纪的清人而言,都要高大健硕得多。
在几个老者的殷殷目光下,他点头答应。
“嘿嘿……”那高大老者咧嘴笑着,又拿出一块碎银子来,递给了一旁一直默默无声的黑袍子洋道士,“洋道士,这是你的那一份。
得多谢你咧,要不是你给我们猪子念经,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那生有一头红棕色头发、肤色稍暗、棕色眼仁的洋道士接过老者递来的银子,面上笑容更浓,他磕磕巴巴地道:“我的、举手之劳。
我救了,这个孩子。
你们考虑不考虑,加入我们大秦教?”
屋子里的几人闻言脸色一变。
给出银钱的高大老者连连摇头:“赏钱也给你,咱们就算两清了,大秦教就算啦。
洋道士,快到午饭饭点了,你也回你们寺里去吃斋吧,快回去吧!”
他说着话,便以手臂隔开了那个洋道士,将之往屋外推搡。
那个洋道士面上笑意不变,眼光落在苏午脸上,捧着手中的经书,一边往屋外面退,一边似笑非笑地道:“事情还没……结束,你家总还是会,求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