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家怎么能行?
不回家,你的父母岂不是要急死?”苏午闻言,立时察觉到女童可能遇着了甚么事情,他面上表情未变,蹲下身来,平视着那个女娃,问道,“是家中遇着了甚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
此地每一个孩童的来历背景,苏午都记得分明。
眼下这个女童父母安在,若非是遇着了甚么事情,想必也不会不愿意归家。
苏午猜测她家中贫微,生活困顿,女童早早地懂了事,不愿给家里增添负担,是以会有此言语。
女童闻言犹豫了一下,在苏午温厚的眼神里,鼓起了勇气,出声道:“我、我在家中吃不饱肚子……娘亲总是叫我饿着肚子,父亲总是打我……我不想回家去了。”
听得女童所言,苏午心念微动,转而看向被吴文远背在背上的一个半大孩子。
那孩子与女童却是同一个村子的,其听到女童所言,又见苏午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问询意味,立刻振声说道:“她家不会吃不饱肚子的!
她家里有很多田地,只比我们村的朱地主少一些,是我们村第二有钱的人!
要是她家都不能叫她吃饱肚子,那她的饭量得多大啊?”
半大孩子扬首看着站在苏午身旁的女童,眼神笃定。
周围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娃,不知她家境如此优渥,缘何会撒这种谎话,不愿回到父母身边?
苏午转回头来,看着女童,未有言语。
女童被所有人目光注视着,急得涨红了脸,眼里溢满了泪花。
她瘪着嘴,泪水滑落黄而瘦的面孔,忽然抬起手臂,掀开了自己的衣袖——单薄的衣袖下,露出一截伤疤累累的手臂,新伤叠在旧伤之上,整条手臂看让人不忍细看。
女童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道:“俺没有骗人……呜……俺没有骗人……
俺都是因为家里不给吃的,才主动跟着那些洋道士走的……呜……俺也知道他们可能不是好人,可我都饿了两天了,菜叶、路边的野花花瓣填不饱肚子,俺只想吃顿饱饭——洋道士带我进城的时候,俺还看到了爹爹哩……
爹爹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叫了两个肉馍。
他都看见俺了,也没出来拦俺,叫俺巴巴地看着他吃了半碗面,他把剩下的半碗面给了来店里乞食的乞丐,就从我身边走开了。
好像看不见俺一样……”
苏午听着女童的哭诉,八识心王已经笼罩了女童,无声地窥察着她的记忆。
片刻后,他摸了摸女童的脑袋,小声道:“我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想要留下来,那就留下来罢,不会叫你饿着肚子的。”
“呜……呜……”
女童以手背擦着眼泪,抽噎着就要给苏午磕头,被苏午拦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忽然觉得双眼眼皮变得极沉极沉,不一会儿就在苏午怀里睡去了。
李黑虎眼神怜悯地看了看被苏午抱在怀里的女童,又看看抱着她的苏午,眼神忽又变得更加怜悯了起来:“她爹娘真不是东西!
猪子,你比她还幸运很多哩……”
先前出声的半大孩子伏在了吴文远背上,羞愧得不敢说话。
苏午向那小少年说道:“不用愧疚甚么,毕竟你也不知她的真实境况——天下间食子的老虎其实并不少见,苛待儿女的父母又怎会少了?
只是食子的老虎虽多,怜子的老虎便更多,就像爱护儿女的父母同样更多一样。
你回去以后,若她家人没有主动向你问起她的存在,你便不要向她家人提起她的事情了,不需透漏她如今在何处。”
“好,好!
我都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我一定不会透漏的!”那少年人抬起头,连忙应道。
苏午点了点头,过了今夜之后,这个少年人会将关于女童的一切尽数遗忘,别人不可能从其口中探知到关于女童的任何线索。
此下终于厘定了诸事,李雄彪、吴文远等人背着孩童离开了街口。苏午抱着沉沉睡去的女童,化出几道念化身来,背着四个孤儿,前往湾山‘长生牌坊’所在之地。
皎洁月光印染着月亮周围的云层,于黯云之上雕琢出繁奥的花纹。
月光下。
湾山山脉西接汪洋大海,东临滔滔长河。
河海水脉被湾山山脉承接着,在此间完成交汇。
从天顶往大地上看,湾山山脉就像是一道闸关,控制着河泽水源的进出。
而在这道‘闸关’最为关键的位置,一道巍巍牌坊赫然耸立,那牌坊封堵住了这道‘闸关’,隐约之间,好似也截断了江海的交互、水脉的来去。
不用李黑虎等人为苏午指路,苏午亦知那道周围生长有许多林木,石柱上攀附诸多藤蔓野草、无人看顾修葺的巨大牌坊,就是京师召集来的诸多石匠们,在湾山此地修筑的‘长生牌坊’。
几道雷光倏忽落在牌坊前的林木中,未有劈断一棵树木,落地即化作了苏午,与他的念化身。
苍白月光从天上倾泻下来,在牌坊周围映照出斑驳的阴影。
苏午仰头望着那座好似小山一般高的牌坊,微微皱眉:“风水气脉在此间被打断了,京师里出谋划策,要在各地修筑这般长生牌坊的人,究竟做的是何种考量?”
方才穿过云层,俯瞰湾山之时,他已经看出来,此间风水气脉被这道牌坊生生截断。
‘气’于此间淤堵周旋,冲散了四下的‘砂’。
致使‘砂’不能拱卫于龙穴周围,使得此间的风水局完全糜烂。
“打生桩……”
苏午喃喃低语了一句,转而看向几道念化身背着的孤儿幼童,在几个孩子忐忑不安的目光里,他笑着说道:“彪叔、罴叔他们赶到这边来,估计还要一段时间,你们觉得累的话,就先睡一会儿罢。”
几个孩子默默点头,竟依着他所言,脑袋一点一点,顷刻间就沉睡去了!
他把怀里的女童交给又一道念化身抱着,自身念头一动——林间阴影乍然间沸腾开来,一道道散溢着粘稠黑液的漆黑手臂从四下的阴影中乍然腾转而出,如同一道道百丈龙蟒般缠绕在那座牌坊之上,将那座巍巍牌坊完全包裹!
随后,覆盖牌坊的黑液骤然向上提举——
嘎啦啦!
在牌坊上缠绕了不知多少岁月,已然蔓生一大片的藤蔓树枝根系脱离了大地,地块不断坟起!
整座长生牌坊及至周遭茂盛藤蔓小树,都被苏午连根拔起!
由八根石柱撑起的牌坊一脱离大地山石,立刻就在山间留下了数个巨大的深坑!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嚎声裹挟着一阵紫红的烟气从那一个个深坑中骤然冲出,紫红烟气聚在半空中,变作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千百张毛发耸立的人脸聚集成的一团,犹如一颗恐怖的巨大肿瘤——这颗巨大的‘肿瘤’上,所有人脸尽将目光投向了苏午,他们猛然张开口,一排排尖牙利齿伴随着紫红的肿瘤膨胀扩张,骤地啃咬向了苏午!
苏午身后‘长出’一条血红的手臂,那手臂甩手丢出一道符箓!
虚空中,雷音炸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轰!
皇天真雷宝诰高悬于苏午头顶,天蓬宝诰居于下,真武道韵化作一道金红旗幡,竖立于苏午身后!
天穹中那团由千百张人脸聚集形成的‘肿瘤’,在苏午身后‘后土血脉’抛出符咒的刹那,顿被莫大力量分裂开来,一道道人影尽皆跪倒在苏午身前!
苏午背后旗幡一卷,抹去这一道道与此间糜烂的风水局融合起来,被奠压在长生牌坊之下的亡人命格怨毒之气,当场令之消散,化作一阵阴风飘转各处!
做完这些,苏午走到那几个巨坑边,往巨坑中看去——
巨坑内,以一块块石块摆出了诸重房屋般大的‘石轮’圆阵,许多已经朽坏的字条夹杂在那以石块摆放出的圆圈之间,苏午捡起一张破损程度还不算严重的纸张,拂去其上斑驳痕迹,看见了丁酉、庚子等字样——
那一张张字条上书写的,赫然是一个个人的生辰八字!
八重石轮相互嵌套,与此间糜烂的风水局隐隐交融,那糜烂的风水气脉通过八重石轮来回轮转,像是在酝酿着甚么。
苏午掀开一块巨石,赫然看到巨石上堆着一些猪羊牛马的骸骨!
第1020章 、六道!
第一重石轮之下,众多牲畜的骸骨密密麻麻聚集。
从骸骨的状态、姿势来看,这些牲畜是被活殉于第一重石轮之底,被活埋致死!
森森白骨堆积于深坑之中,第一重石轮下除了这些牛羊猪马的骸骨以外,再无他物。苏午继而掀开第二重、第三重石轮查看。
第二重石轮下,埋葬有许多神灵塑像。
那些神灵塑像在泥土下深埋数十载岁月,被开掘出来之后,依旧栩栩如生。
儒释道三教、民间野教、俗神的塑像皆在深坑中林立。
第三重石轮下,赫然埋葬着一具具‘人尸’——苏午站在第四重石轮之上,垂目看向深坑里那层层叠叠,面貌保持着与生前一般无二的状态,仿若将自己生前状态凝固住了一般的尸体,眼神凝重。
这些尸体看起来似是真人的尸体,但即若是一个个死者的话,又怎么可能在泥土中埋藏数十载,而没有任何朽坏腐化的征兆?
此间泥土潮湿,水脉浸润,却也不是适合保存尸体的环境。
“伪人之尸……”苏午低声自语。
——深坑里泥土淹埋下的这一具具‘人尸’,其实伪人脱蜕下来的尸体。
原本在一具具尸体内驻留的‘伪人’,早已不知影踪,唯有它们脱蜕下来的这层皮壳,依旧留存了下来,被填埋在长生牌坊第三重石轮之下,作为奠基之物!
伪人之尸初看起来与活人并没有太大差别,但细细观察它的五官面容,便会循出它五官面容里的僵硬、不自然、被调整过的痕迹,乃至是一些不似是人该有的痕迹,不会是人该有的‘模样’,都会从它周身细节上体现出来!
在‘伪人’留存于躯壳中的时候,伪人可以遮掩住自身与人不同的这些痕迹。
可今下这些‘伪人之尸’是被曾经的伪人褪脱下来的皮壳,它们却无从遮掩那些异常痕迹,连普通人多观察它们几眼,就能看出它们与真人死尸的不同!
第四重石轮下,埋葬着一具具被拦腰斩断、腐化得只剩骸骨与破烂布料的人骨;
第五重石轮下,亦有一具具被涂满石灰与盐粒的干瘪尸首填埋于其中,这些尸首之中有牲畜牛羊之类,亦有虎豹豺狼等野兽,还间杂有数具人尸,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尸首在深坑下亦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烂迹象,但还未完全化作骸骨。
众多尸骸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它们皆是腹中空空。
那几具人尸腹内不仅没有任何内容物,且一者是小脑袋大肚皮,一者怀里捧着一堆金银铜钱,一者抱着许多画轴,苏午捡出几道还未完全朽化的画卷,将之摊开,便看到其上绣画着一些未着寸缕的裸女美人图案。
承载这些美女图的‘纸张’,乃是一张张人皮!
“欲壑难填之饿鬼。
色中饿鬼,赌鬼,饿鬼。”苏午看着间杂在诸多禽兽尸体里的那几具人尸,已然明白第五重石轮下的这些尸骸,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涵义。
它们腹中空空,诸尸之中又有赌鬼、色鬼,由此可知这第五重下的尸体,其实并不具体指向某几种动物或者某一类人,它们指向统一,即——欲壑难填之饿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