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虽然不时分心观察这边,但手上也没停过。
捡来的柴禾并不比前头那些人少。
那些人都被车老大准允进屋休息,她应该也能。
想到这里,她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老婆婆担着两捆柴禾,见豆娘转回头来,其面露笑容,小声地道:“咱俩捡的柴,都够啦……”
豆娘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前头的七八个妇人,很快都被丁胖子准允进屋休息。
队列轮到了豆娘这里。
丁胖子看了看豆娘怀里的孩童,脸上也没有甚么表情,问道:“你的柴呢?”
“婶娘帮我担着,我俩的都在这里……”豆娘一边紧张地言语着,一边侧过身子,给身后的老婶娘让出了一个位置,叫丁胖子能看到老婶娘担着的柴禾。
老妇人亦不断向丁胖子鞠躬行礼:“是啊,车老大,我俩的柴都在这儿了。不少了罢?我把柴放在这里,叫我俩进屋罢……”
迎着二人乞求的目光,丁胖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柴不够!”
“不、不够?”豆娘眼神茫然。
她身旁的老婆子却猛地激动了起来:“不够?凭什么不够,为什么不够?!
她们也担着和我们差不多、比我们还更少的柴,便能进屋休息,凭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不够?!”
“婶娘……”豆娘下意识地想劝阻老婆婆,生怕对方把事情闹大了,得罪了这个车老大,反而把他们赶出车队,叫他们仨只能露宿在荒山野岭里。
老婆婆却甩开了豆娘的手,环视周遭,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你们不要脸啊,收了我们的钱,却不给我们办事!
我们付了你那么多的银子,你还要使唤着我们给你干活。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就拼命地刁难我们——”
说着话,老婆子扭头指着围拢过来的那些男人们、女人们,更大声地哭叫了起来:“你们想想吧,你们想想吧,你们家里就没个老爹老娘,没个还在奶娃娃的媳妇吗?这车老大是要把人给欺负死啊,是要把咱们给欺负死!
柴够不够全靠他自己说了算,我们捡了这么多柴,他还说不够,你们捡的柴难道比我们多?
王八肏的缺德鬼啊……”
“你们三个人,只捡了这两捆柴,怎么会够?!”丁胖子脸色阴沉下来,打断了地上老婆子嘴里吐出的一句句脏话,他沉声道,“我只能放你们其中两个人到屋里休息,剩余那个人,得留下来守夜!”
“这死黑胖子不是从他娘的肠子里爬出来的,是没爹没娘从石头缝里出来的啊?
把孩子也给算上,还算是个东西吗?!”地上的老婆子又叫号起来。
围观人也纷纷皱眉,目光聚集在了丁胖子脸上。
丁胖子咧开嘴,阴沉地笑了笑。
他环视周围一圈,将周围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喝声道:“我不过是收了你们三个几百个钱而已,便要费劲艰险把你们送到地方去!
你觉得我丁胖子做得不好,那老子便不做你们这几单生意了!
老三!老三!”
被丁胖子唤作老三的车老板匆匆走过来。
丁胖子又道:“称八钱银子出来,把他们打发走!
不叫他们呆在咱们车队里了!”
第1082章 、“文官”
‘老三’闻言,赶紧拿戥子称了八钱银子出来,丢给地上的婆子,便又纠集了几个人,把老婆子和豆娘母子往远处撵。
老婆子捡起银钱攥在手心里,一把打开几人推过来的手,大叫道:“不用你撵,祖奶奶自己会走!”
说完话,便拉着豆娘走远了,走出了当下的地界。
豆娘眼见自己就这么脱离了车队,心里立刻凄惶起来,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跟他们好好商量,婆婆带着我的孩儿在屋里呆着也是好的。
现下咱们被赶了出来,这可怎么办啊?
天都黑了……今晚怕是都不好过了……”
“别怕,别怕,你老婶子都看过了,这附近还有个野庙,咱们去那里歇一晚上,明天再想办法——嗨,别哭了!
你没看出来吗?
他们本来就没打算放咱们进屋休息的,你求他也没用,弄不好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这些车老大,心黑得很,不像是做正经赶车生意的。跟着他们,不会有好事,说不定还会招来甚么祸事!
现下能拿着钱走,这是好事情,别哭了,别哭了……”老婆婆忙不迭地安慰着豆娘,豆娘听着老婆子的话,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她看了看昏沉沉的天色,又有些惊惧地缩了缩脖子:“我听家里头的老人说,在外头宁睡荒坟,也不住野庙,咱们去野庙子里面歇息,不会出甚么事情罢?”
“不会的,不会的。
咱们都这么倒霉了,总不至于更倒霉些。
放心罢!”老婆子满口答应着,和豆娘相互搀扶着,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终于看到了昏沉天色下,那座黑黢黢的野庙。
野庙傍山而建,只有一间庙堂。
庙前头的木门还是完好的。
豆娘和老婆子推门进了庙子,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屋顶上破开个大窟窿,几丛野树的树杈子就在大窟窿外张牙舞爪着,被天光一照,在地上投下缭乱的阴影。
豆娘心头怦怦直跳,赶紧低下了头,拉着在黑暗里开始行动不便的老婆婆,躲到了还有屋顶遮挡的另外半边的庙子里。
“等等,等等,我有火儿的。
别慌啊……”老妇人即便在黑暗里完全看不清东西,犹如盲人一般,心态却是极好,甚至还能安慰豆娘几句,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拿出了个比指头长些的物什,拧开那物什的盖子,轻轻一吹——
黑暗里就亮起了一个通红的火头!
一见老婆婆竟随身携带着火引,豆娘顿时惊喜起来。
她拉着孩儿,在庙前的香炉里翻找出几个蜡烛头,凑到火引前点燃了——豆大的烛光映照出周围一尺范围内的景象。
豆娘将那只蜡烛头蹲在旁边的石台上,搀扶着老婆婆坐下,把孩子交给老婆婆抱着。跟着她又点燃了一个蜡烛头,捏着那个蜡烛头,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庙门口,关上了两扇庙门。
门轴转动,发出拉长的‘吱呀’声,在黑暗里,那声响传出很远,叫豆娘听得毛骨悚然。
她被这声音吓得在门前呆滞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似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正静悄悄地打量着自己一样。
“婶娘?”
豆娘小声唤了一句。
“诶!
关好门就过来吧,这墙角还堆着一些柴禾哩。
肯定是以前有人也在这里夜宿过。
咱们正好用这些柴禾,今晚不用怕冷了……”老婆子在角落里搬动着柴禾,随口回应着豆娘的言语声。
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倒叫豆娘心里多了几分慰藉。
豆娘转回身去,就看到忽晃忽晃的火光,映照出了正对门庙墙上的神灵画像——那神看起来是个年轻后生,头上扎着快布巾,弓着身,肩上挑着根扁担,扁担两端坠着的箩筐里,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
——这神灵,倒像是个行脚商,卖货郎。
庙墙上的这道神灵画像被火光映照着,画像上的水彩颇为明亮,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张贴在破落野庙里,无人打理看管的旧画,倒像是一张才刚刚被画成的神灵画像一样。
而且,豆娘还注意到这张神灵画像下面,好似还压着一张画卷。
这道神灵画像未能将底下那张画卷完全覆盖住,以至于画像边缘处,还显现出了底下那张旧画泛黄的纸质。
“难道这张画像是有人最近才张贴到墙上去的?
把旧神画给覆盖了下去?”豆娘脑海里转动着念头,老婶娘在旁边铺好了柴草,叫她的孩儿在柴草堆上安睡,接着又忙着在庙中间的位置点起了一堆火——火光倏忽亮起,整间庙堂里的景象,终于也在老婆子眼中一览无余。
老婆子环视周遭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那打扮像是卖货郎的神灵画像上,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着,走到神像前跪拜下去,磕了响头,道:“叨扰您歇息了,叨扰了,神明在上,还请您多包涵,不要跟我们这些可怜人计较。
我们也是被赶了出来,不得已只能在您这里落脚。
您要真怪罪,就怪那几个黑心的车老大罢,最好把那丁胖子的命也收走……”
豆娘心里原本还有些紧张,此下听着老婆婆在神灵画像前的言语,心里放松些许,嘴角带上了笑意,她等老婆婆念叨完,站起了身,才与对方说道:“婶娘说那些做甚么?
神灵也不一定能听进去的……”
“听进去听不进去罢,反正我同它告过罪了。
礼多人不怪。”老婆子笑呵呵的,叫豆娘到火堆边坐了。
两人守着火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经历先前那场变故,二人还都没甚么睡意。
倒是柴草上躺着的童子,或许是因为跟着娘亲奔波劳累了一天的缘故,很快就睡了过去。
庙堂里,响起孩童均匀的呼吸声。
豆娘起身去捡了些柴禾,往火堆里添了几根,令它能始终保持燃烧。
守着这堆火,听着门外滚滚而过的风声,豆娘内心里,亦升起一种久违的安宁之感。
这时候。
门外的风声稍稍止歇了。
两扇庙门被忽地推开来,门轴转动,发出拉长的‘吱呀’声,在黑夜里传出去很远。
这阵响动,一霎就打破了豆娘内心的宁静,豆娘心里发紧,目光看向被推开的庙门——庙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马脸儿。
那人未有戴冠,脑门、两鬓头发皆剃得干净,唯留脑后一丛头发,编成了一根黑溜溜老鼠尾似的长辫子,缠在颈间。
其穿一身青黑色袍服,袍服胸口处,绣着七品文管‘鸿漱’补子,脚上蹬着一双马靴。
此人生有一双吊梢眉,双眼颇小,眼间距宽,看上去像是两个横着的逗号,鼻子极长,嘴唇略薄。他推开门后,看都未看正在庙里歇息的三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庙墙上那副神灵画像,跟着迈步走了进来。
随着这竟好似是个大官儿的男人迈进破庙内。
一股叫豆娘毛骨悚然的寒气亦随之滚荡入庙中,那寒意在庙子里肆意翻腾着,只在顷刻之间,就熄灭了烧得正旺的那堆火,仅留灰烬里的些微火炭,还在挣扎着放出暗红的光!
……
苏午带着吴文远几人行在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