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李秀贤擦了擦眼泪,远望朦胧山影,陡然看到天地间似乎一瞬间翻腾起了混沌雾气,他怕这突然而起的妖雾里蛰伏着甚么诡怪,立刻拽着瘦驴飞快朝前走。
这时候,朦胧雾气里倏忽飞出一道彩光。
那光直追着李秀贤父子而来。
李秀贤见得那雾气里冲出的彩光,更加惧怕,更不敢停住脚步,拉着驴子跑得愈来愈快!
然而,他与那驴子加起来纵然有六只脚,又如何比得上天上飞的一缕光?
仅仅几个呼吸过去,那彩光便倏忽追上了父子二人,一瞬间融入了驴背上被绑着的孩童身躯之内——
父亲见此状,惊得连声大叫,也顾不得逃跑,赶紧走近驴子,去扶驴背上摇摇晃晃的孩童:“文成我儿,我儿!”
他扶住了孩童,孩童一双抱着驴腹的手掌,亦倏地用力,捏住了驴腹上的两颗奶头!
母驴吃痛,猛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就把失去所有修为的李修贤甩出去,令他跌倒在山道边!
他背脊撞上一块石头,疼得直吸凉气,正自挣扎之时,忽然听到那朝前疯跑的驴背上,传来孩童的惊慌呼喊:“爹爹!爹爹!
倔驴,停下,倔驴,停下!”
听到这阵呼喊声,李秀贤脑海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他满面狂喜,身上的疼痛都好似在这瞬间消去了!
他连滚带爬地追向那头瘦驴!
好在驴子被他牵着走了一路,今天一天又未吃甚么食物,当下也没多少余力,疯跑着折腾了一阵,就靠着一侧的山壁停了下来。
李秀贤追近那驴子,看到驴背上满面惶恐未褪的孩童,他咧嘴笑出了声:“文成,你好了,你好了?”
“爹!
甚么好不好的?你绑着俺干啥?痛死俺了!”驴背上的孩童像是一条肥虫一样扭动着,操着一口乡音嘟嘟囔囔。
见自己这个一向口吃的孩儿,此下说话都利索了,李秀贤更加高兴,他一边解着孩童身上的绳索,一边道:“我方才看到了一道光,一下飞过来,然后你就醒了!
儿啊,你在那真空家乡都看见了甚么?
你说话都比从前更利索了!”
“俺看到了坐在柱子上的佛,还看到了被教首——教首被变成了一块柱子石头,垫在了那佛的脚下……俺还看到了伍叔的儿子、张婶子、王七哥……
他们很多都变来变去的,最后也没撑下来……”
“张婶子以前还给你做过饭哩,她没能撑下来吗……哎,可怜人……
那你最后怎么撑下来了啊?
文成?”
“他们变来变去的,后来都变成了一道道光。
俺也马上就快变成一道光消失了,但俺听到了那柱子上的佛说了些甚么……俺隐隐约约感觉那佛说得怪有道理嘞,后头就没变成光消失,反而把张婶子、王七哥他们变成的光都拽过来,收在了俺自己身上——然后俺就撑下来了!”
山道上,父亲牵着驴子,带着自己的孩儿渐渐远去。
莽莽群山间,除了这一对欢喜的父子,各处多有哀哭声。
第1198章 、大雪
康熙五十四年,腊月。
紫禁城里传出旨意,着景室山天王观观主‘度厄真人’邵守善,进京觐见皇帝。
京城里关于这位‘邵道人’的种种神异传闻,一时喧嚣沸腾。
京师之外,直隶省某个小村子,迎来了今年的第三场大雪。
雪夜。
柴门村内。
一座有三间大瓦房、在柴门村内亦极其显眼的院子门前,身形佝偻、满面老人斑的老者与满头银丝的妇人结伴站在门口,二人都拄着拐杖,互相搀扶着,站在大门门槛前。
在他们身前,一个中年妇人拉着已有五七岁的孩童,陪伴在一身形胖大的中年男人身畔。
众人言笑晏晏,看着院门台阶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头上包了一方布巾,遮住两边脸颊,仅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台阶前的中年夫妇,她的目光随即从夫妇身上掠过,投向了门槛后相互搀扶着的老夫妇,温柔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爹,娘,那我这就走了,您们二老要保重好身体。”
“诶,诶!”
老者应了一声,与老妇人一同殷殷地笑着,眼睛里满是慈爱。
“你哥嫂会把你带到地方的,你过去以后,也不要忘了多给家里稍信儿,逢年过节回家看看——这里始终是你的娘家!”老妇人眼圈微红,她低头以手绢擦拭眼泪,嘴里说着话。
年轻女子点了点头:“您们放心吧,我会多回来看您们的!”
头巾下,那双大眼睛里眼波流转。
若有旁观者在此,即便未有观见女子全貌,只看到她的双眼,亦知她必定是一位美人。
“妹妹,回去后好好过日子罢。
这次的人家真不好找,是一户清白忠厚的人家,你去他家里,给他做小,心里也莫嫌弃甚么——像你这样的女子,能寻着一位良人……”那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孩儿的脑袋,咧嘴笑着与年轻女子说话,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旁边中年妇人瞪眼打断了。
中年男人脸色讪讪,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只顾揉自己儿子的脑袋,将儿子那颗阴阳头揉得越发锃亮了。
妇人笑盈盈地道:“妹子,你大哥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以后成了家,就好好地将养身体,给他家生个儿子出来……有了孩儿,就到你出头的时候啦,做小也没甚么的,觉得不舒服了,在那里过得不快活,就回家住几天!”
“钏宝儿多谢哥哥,多谢嫂嫂。”年轻女子向哥嫂蹲身福礼。
“嗯!”中年男人见‘钏宝儿’如此,神色愈发满意,面上堆满了笑容,“那咱们这就走罢,宝儿!”
钏宝儿轻轻点头,道一声:“好。”
男人侧头看向身旁的妻子,道:“我把宝儿送到地方,就再折回来,你和浩儿在家,不用担心我——把咱们爹娘照顾好了!”
“方才用晚饭的时候,天还光亮着。
这才多久啊,一下子就黑下来了……”妇人把孩子搂进自己怀里,看着昏沉沉的天色,忽然转头与丈夫对视,眼睛里闪烁精光,“我还是和你同去罢,那户人家还是我给介绍的,是我们村的一户人家,你不熟悉,我怕你去了找不着地方。”
中年男人不敢与夫人对视,他缩了缩脖子,目光游移不定:“你去啥啊?
你就在家呆着,家里老人还得你来照看!
我这又去不太久,天才刚黑,到了你们村子,我真找不到地方的话,随便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问问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哼!”
妇人轻哼了一声,凑近目光躲闪的丈夫,压低声音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借机在外面留宿?
想都别想!
我就是要去!”
“娘,我也要去!
我也去!”被妇人搂在怀里的孩童跟着叫嚷了起来。
一家三人如此吵嚷了一阵,最终男人还是妥协了,道:“天这么冷,非得要去……那你去搬一床被子过来,在路上吹风吹雪的,你不冷,我还怕冻着孩子!”
妇人点点头,却并不挪动脚步,而是回身看向了门槛里的那对老夫妇。
老夫妇在这三人争论之时,都陪着笑,不敢做声,此时他们的儿子媳妇商量出了结果,他们也是附和着点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当下见儿媳妇转头朝自己看过来,老者还未反应过来,老妇人已然道:“秀华呆在这儿,被子我去给你们拿!”
“哎呦,娘您还是慢慢的吧,被子我自己去拿就行了!
雪这么大,您别滑倒了,再摔着!”
妇人嘴里如此说着,欲动身拦阻老妇人,却始终未有真正去拦自己的婆婆。
“这么点雪,怎么能把我摔着?
放心罢!”老妇人连连摆手,颤颤巍巍地转回身,往屋子里头走,她丈夫见状,终于反应了过来,也赶忙跟着去帮忙。
天穹中,雪花扑簌簌落下。
门口站着的四人相对无话。
钏宝儿看着自己的兄嫂,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
中年妇人扭头看着门后过道,拧着眉,眼睛里满是不耐,直到那对老夫妇一人抱着一条被褥,颤巍巍地走近,她脸上的不耐烦倏忽消去,转作满面的喜色:“真是麻烦爹娘了,您们在家好好歇着吧,我和孝泉去去就回!”
说着话,她从公婆二人怀里夺过被子,转去门后一侧的草棚子里,给停在草棚子里的那辆由一匹大黑骡拉着的排子车上铺好了床褥,便朝‘金孝泉’以及自己的儿子‘金正善’招手:“来呀,咱们上车走罢!”
“走喽!”金正善撒欢似地奔跑过去。
金孝泉连忙跟上:“慢点儿,慢点儿!”
他走到半途,又转头去看钏宝儿:“宝儿,走啊!”
钏宝儿点了点头,转回头去看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爹娘,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轻声地道:“爹,娘,宝儿这就走了……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爹爹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满脸堆着笑地道:“在夫家好好过吧,宝儿。”
“是啊,好好过吧……”娘亲目光挪去了别处,不与钏宝儿对视,只是附和着丈夫道。
“好。
爹,娘,你们也保重身体。”
钏宝儿的眼睛一下子没了亮光,变得比这雪天更加冷寂。
她听着身后的催促声,先前已被她从袖袋里拿出来捏在掌心的一个丹瓶,此时被她用力捏得粉碎,丹瓶破碎后的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掌,亦切碎了瓶中原本装着的两颗蜡封药丸。
宝儿转身朝马车走去。
雪夜寂冷阴沉。
她走过的路上,洒落点滴乌黑的梅花。
若凑近那朵朵黑梅花去闻,还能闻到血腥味与药味混杂的气味——那是钏宝儿的鲜血化开了两颗丹丸以后,淌下的鲜血与药浆。
呜——
寒风号泣,卷动雪尘,铺洒在大地上,遮盖去了那朵朵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