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汉子说得毋庸置疑。
金孝泉抱着怀里沉甸甸的几串铜钱,又见那汉子把玩起了那柄短刀,他喉结滚动着,最终只弱弱地应了一声‘好’。
黄脸汉子转而看向了钏宝儿。
钏宝儿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巾下的一双眼睛此下也正打量着黄脸汉子——当下情形,哪怕是个未知世界凶险的女子,亦该看得明白了,更何况是这个久经风尘的女子?
然而即便看明白了如今情形,她依旧未有哭闹,好似就这么平静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这令黄脸汉子深觉奇异,他转脸朝对方看去,见对方也注视着自己,对钏宝儿不禁越发感兴趣起来,于是朝对方问道:“你看甚么?”
“我好像曾经见过阁下。”钏宝儿回道。
黄脸汉子闻言恍然,笑道:“咱们不久前还见过呢——那个要将你讨作二房的刘员外,可不就是我?”
说完话,黄脸汉子就在脸上抹了几下,待他放下手掌时,露出的那张面庞五官,与先前看起来似没有甚么变化,但叫人一看,却会生出他变了张脸,换了个人的感觉!
黄脸汉子变成了‘刘员外’!
“是。
前几天兄嫂领我相看过你,你就是那个刘员外。”钏宝儿点了点头,她随后轻轻扯下包裹面庞的头巾,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
灯火葳蕤,美人面容更似画中仙子一样。
黄脸汉子搓了搓手,眼中满意之色愈来愈浓:“你还看明白当下情形吗?”
“看明白了。”
“你不怕吗?”
钏宝儿想了想,转脸看向埋着头不敢看他的金孝泉,她的目光在金孝泉身上微微停留,便转而看向了嫂嫂尹秀华,尹秀华也笑着看她。
那张胖脸上笑容依旧和善,然若联想前事,便会叫人更觉得这笑容下藏着的凶毒,才更为不寒而栗。
宝儿收回目光,笑着向黄脸汉子道:“我曾经见过阁下,不只是阁下变作‘刘员外’的时候,七八年前,也是阁下把我骗上了马车,送到了青楼里。
我们已经是熟人了,熟人见面,又有甚么可怕?”
“哈哈……”黄脸汉子握着短刀大笑了起来。
守住门口的黑脸汉子、抱着孩子的尹秀华也都跟着大笑。
金孝泉见众人都笑着,连自己马上就要被再一次卖掉的妹子也笑了起来,于是他也不明所以的跟着笑。
“你这女子,说话挺逗趣。
——马上你就要再次被卖去青楼了,这次是卖你去‘胭脂胡同’,你去了就算做不得花魁,也至少是个红倌人了,比你上一回好太多!
以后你若还能从那里头逃出来,便不要回家了。
直接来找我罢,我给你卖个好价钱,不叫你这对兄嫂在中间抽成赚钱!”黄脸汉子一边大笑,一边言语着,话语声里满是讥讽。
他看着钏宝儿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鸟雀而已。
鸟雀生有一对翅膀,高飞起来,任谁都难抓住——可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鸟雀,就算有对翅膀又有何用?
在他的话语声中,钏宝儿点了点头。
她像是已经认命了,未有任何挣扎,只是向那黄脸汉子道:“阁下能否容我和兄长、嫂嫂单独说几句话?”
“可以!”黄脸汉子干脆答应。
他对金孝泉夫妇甚为了解,也不担心他们会放走钏宝儿,直接起身走进了对面那间连着小庙正堂的耳房中。
黑脸汉子看了看相对而坐的三人,他亦拉开门栓,走出了庙门。
从庙外头抵上了庙门。
小庙正堂内安静了下来。
正对门的那面墙上,塑化了一尊白须老者的神像,神像后的布幔微微摇晃。
金孝泉低着头,看着那摇动的火光,面上没有甚么表情,脑子里不知正在转动着甚么样的念头。
钏宝儿目光看向他,轻轻开口出声:“兄长,我回家的时候,带回了五吊铜钱……那是我的压身钱,这五吊铜钱不够兄长一家花用吗?”
“爹娘常年生病,你又不能在家照看。
我还要养儿子,他这个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五吊铜钱,只能支撑一段时间而已,想要尽情花用,自然是远远不够的。”金孝泉对答道。
他说这些言语的时候,语气轻快,对答如流,像是脑海里早已无数次的预演过当下场面,知道该怎么应对妹妹的诘问了一样。
“当时我离家那一年,家里还只有两间土坯房,兄长和嫂子刚成了婚……我走以后,应该未过多久罢?兄长就买了骡马,又过不久,就盖了瓦房……
兄长,妹妹的卖身钱给你置办来这些家产,你看来是还觉得不够,而今竟还要将好不容易脱离苦海的妹妹,再卖去那种地方?”钏宝儿的语气越发平静,越发轻柔,叫人听着就好似不是在诘问金孝泉,仿佛是在柔声安慰着他一样。
可这样轻柔的话语声,落在金孝泉耳里,亦叫他觉得尤其刺耳。
他拧紧了眉毛,阴声道:“甚么叫我花你的卖身钱?那盖房子的钱财,也是你兄长我辛苦挣来的——”
“辛苦绑了周围村镇的良家女子,卖到人牙子手里挣来的吗?”钏宝儿忽然出声,打断金孝泉的话。
金孝泉一时语塞,旋即更加狂怒:“你这贱人,敢这么跟你兄长说话?!
我看你是恨毒了我?
当年又不是我卖的你——是爹做主,娘答应,把你给卖了!
我只是代他们走一遭而已!”
他怒声咆哮了几句,钏宝儿就低下头,好似被他吓住了一样。
一见妹妹这副样子,金孝泉心里顿时涌起许多快意来,他心情舒畅,轻哼一声,放缓了语气,转而安慰起妹妹来:“宝儿,我都和朱老大说好了。
你这次去的地方,是胭脂胡同!
到那里面做红倌人,可比在咱们穷乡僻壤过活要好得多,出入皆是达官显贵,在那里吃香的喝辣的,要不了多久,你就该攒够赎身钱了,到时候再把自己赎出来就是,哥哥在家给你盖一间房,留着你到时候回来……”
金孝泉越往下越说不出来话——他看着钏宝儿从怀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解开袋子,就露出了内里黄澄澄、白花花的物什。
那是一个个银元宝、一块块金条!
一个银元宝,能换走他现下怀里抱着的所有铜钱,都还有剩余!
一根金条,能换走那样大的百十个银元宝!
金孝泉呼吸急促了起来,旁边的尹秀华也腾地站起身,左右四顾着,生怕‘朱老大’和他的同伙这时闪出来,夺走钏宝儿跟前的那堆金银!
她连连拍打着金孝泉的肩膀,示意金孝泉叫自己的妹妹把那些金银先收起来,莫叫旁人看到。
这时候金孝泉脑筋转动得也快,赶紧压低声音,向钏宝儿道:“那什么……妹妹,哥想个招儿,咱们待会儿……”
他一边说话,一边连连指着庙门外,意即他会想办法把妹妹带回家。
孰料钏宝儿此时道:“兄长,你知道我这次回家,明明怀揣着这般多的金银,为何只分了你们一家人五吊铜钱吗?”
“……”金孝泉神色茫然,旋而又摇起头来,“那都不重要!”
第1200章 、毒酒
“这很重要……
关系到谁该活着,谁该死的问题,怎么能不重要呢?”钏宝儿轻笑了一声,她从墙角徐徐站起身来,朝自己的兄嫂走去。
金孝泉看着她踢开那些银锭金条,嗓子眼一阵阵发紧,瞪大了眼珠子。
尹秀华看着钏宝儿轻悄悄地走过来,她不知为何,后背倏地浮起了一层白冒汗,此下竟有些害怕,但看着钏宝儿那个娇滴滴的样子,心头恐惧跟着烟消云散——只是个弱女子而已,还能杀了自己不成?
夫妻二人脑海里念头转动着。
宝儿的声音就在他们耳畔徐徐流转:“宝儿之所以只交出了五吊钱给你们,是因为我早就不信你们啦……
我若仍旧相信自己父母爹娘、长兄长嫂,怎么可能不对你们掏心掏肺呢?
——我早就不信你们了,那五吊钱是我送给爹爹、娘亲,便当是还给他们生我的大恩了,至于养我至十四岁的恩情——他们把我卖了的时候,便已彻底还完!
前事了结,若一切仅止于此,总算还是个美好的结尾。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兄长你又动了贪心……要将我卖给甚么猪老大、狗老大的?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情分在了,你却还想着拿我去还钱,叫你自己一家三口人过好日子……你凭什么?哥哥?”
“凭、凭什么……”金孝泉喉结滚动着,他张大眼睛,看着走到自己近前来的妹子——当下的妹妹与他脑海里那个温柔怯懦的印象已然大相径庭!
她竟然敢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她难道觉得当兄长的不敢教训她吗?!
金孝泉脑海里翻腾着念头,可他看着钏宝儿站到自己跟前来,却始终说不出甚么话来,恐惧犹如在屋檐上聚集起的一滴水,在长久的酝酿之后,终于倏地滴落!
水落无声,只是在水洼里激起层层不休的涟漪!
“朱哥!”
这时候,心中不祥预感愈来愈浓的尹秀华,也顾不得那散落在庙墙角落的金银被旁人发现了,循着心中那股浓烈的恐惧感,直接惊叫出声,“朱哥快来!
出人命了!”
她话音才落,钏宝儿就扬起脸儿,她面上笑吟吟的,与尹秀华说着话:“嫂子这是等不及啦?你既然等不及——
那你先第一个去罢!
你的丈夫、你的姘头、你的儿子,都会下去陪你的!”
“朱哥!
啊!你这个贱婊子!”尹秀华惊得踉跄后退——钏宝儿此时却更快一步,伸手掐住了她的面庞,她张口怒骂着,就想咬断钏宝儿掐住她满脸肥肉的面庞!
轰!
这时候,一片炽白光芒在尹秀华眼前闪烁了一瞬!
下一刻,那种浑身血肉乃至性魂都被生生撕裂的疼痛,骤然在尹秀华身魂间漫淹了开来——一缕雷光从钏宝儿掌心迸发,霎时缭绕尹秀华全身,尹秀华发出杀猪般的叫嚎,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在这般猛烈颤抖中,满身皮肉迅速绽裂,继而满身尽作焦黑之色!
一阵肉香飘进了庙堂里。
一具焦尸仰面而倒。
噗通!
那黄脸汉子——‘朱老大’在尹秀华‘千呼万唤’之下,终于从耳房里走出来,他原本平静的神色,在看到尹秀华的焦尸仰面倒下、摔得四分五裂之时,陡地化作了满脸的惊恐——朱老大转身就朝庙门口扑去!
轰!
钏宝儿掌心迸射一缕电光,那电光刹那穿空而过,在朱老大身上轻轻一触——
又一具焦尸摔倒在地,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