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卷起这一道道猩红身影,将她们尽皆带进了茫茫白雾之中。
片刻间,阴风散去。
此下的雪地之上,又哪里得见半个脚印,又哪里得见甚么一身红妆的新娘子?
红哀会四位哀神、连同那位哀主,尽皆借助隐秘手段,追索向了早她们一步离去的那支接亲队伍——来自于‘纸娘娘会’的接亲队。
昨夜漫漫大雪,掩去了大地上的诸多污浊痕迹。
四下里尽皆是一片纯白。
诸位哀神、哀主伴着那刺耳的喇叭唢呐声,便在这雪色天地间时隐时现。
而那支全由纸扎人簇拥着的、同样遍染猩红的接亲队伍,亦始终悬停在地平线上,任凭红哀会如何追索,都似难以与她们拉近半分距离。
纸娘娘会借助‘天怨’隐蔽自身行踪,亦能乘游‘天怨’而行。
因着天怨的便利,它们行踪不定,诡秘莫测。
它们虽是反出红哀会的一支,但自从那位‘白纸娘娘’——‘柳飞烟’感应天怨,领悟以天怨与人怨对冲的法门以后,俨然已经自成体系,反过来在法门成就上,压过了‘红哀会’的‘喜漆’一头,此亦是导致红哀会哪怕只是慢了纸娘娘会的接亲队伍一小步,而今想要追上对方,却也是千难万难的根本原因。
纸娘娘会的接亲队伍,始终停在红哀会所能感知的尽头,像是一块‘饵料’,引诱着诸多鱼儿来追索它,啃咬它。
即便情况如此,红轿子里的那位‘哀主’,亦并不着急,只是令诸哀神跟随自己,远远地吊在纸娘娘会的接亲队伍之后。
直至白天换做黑夜之时,地平线上纸娘娘会的接亲队伍,倏地一下由极远处拉近了过来。
随着阵阵轻笑声,这支全由涂刷‘喜漆’的纸扎人组成的接亲队伍,就出现在了红哀会接亲队伍前头的那处高坡上。
像是被光映照的一道影子,霎那间从极远处投映到了红哀会的近处。
——双方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最初那座荒村外的高坡前。
“嘻……
果然还是没能骗过苏苏姐姐。
姐姐竟然早就猜到我的行迹了……”
纸扎的轿夫放下大红花轿,轿帘子被轻轻掀开来,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小步迈出轿子,向高坡下数支接亲队伍簇拥着的那顶大红花轿蹲身福礼,轻轻一笑,“柳飞烟见过姐姐……”
“柳飞烟!”
“柳飞烟,你害得我好惨!”
“我恨不能食你之肉,饮你之血——”
在那新娘子步下花轿之时,那数支接亲队伍里的一个个随员身上,爆发开浓烈的怨气,怨气凝若实质,在它们周身燃起了紫红色的火!
火焰里,腥臭腐败之气味愈发浓烈!
紫红火焰映照出众多随员猩红的影子,那一道道人影忽然变作狰狞指爪,从四面八方瞬间抓向了高坡顶上的‘新娘子’!
‘喜漆’汇聚而来!
“哎……”
被称作‘柳飞烟’的新娘子,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
她未有任何动作。
所有喜漆影子汇集在她脚下,被她那双包裹在红色绣花鞋里的小脚儿轻轻踩住,便再也动弹不得,紧跟着,天地间骤然阴风怒号,那些无形的风,滚动着携裹着更深重的‘天之怨’,猛然间扑入了被柳飞烟一双脚儿踩住的一道道喜漆之中!
一道道喜漆,如火烤的活蟒蛇,尽皆剧烈挣扎弹动起来!
“这都多长时间了?
苏苏姐姐,你手底下这些哀神,还是这样怨恨冲脑,如此蠢笨,怎堪得一用呢?
哀神就是蠢物,苏苏姐姐你这样钟毓神秀、天地造化的女子,何必困在这样一堆臭气熏天的蠢物之中?还是弃暗投明罢,苏苏姐姐……
还有——那个要喝我血的哀神,我今日刚好来了月事,你要不要尝尝呀?”
柳飞烟声音里带着笑,她脚尖轻碾着,那些被天怨猛烈炙烤的‘喜漆影子’,顿时都像是被铁鞋踩住了,瞬间被踩踏得稀巴烂!
连带着身上延伸出喜漆的一个个轿夫随员尸体,浑身怨火倏地熄灭!
一具具尸体顷刻间被天怨裹挟来的阴风,吹刮去身上红装、腐肉、五脏六腑,变成了一幅幅骷髅架子,就此立在冰雪地上,彻底灭亡!
眨眼之间,高坡四下骨架成林竖立。
骨架丛中,只剩五顶大红花轿耸立着,周围再不见有任一个随员。
那些盘旋在柳飞烟耳畔,充满怨毒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都消褪去,没了声响。
“如此蠢笨,该得教训。”
冰冷女声从最中间那顶红花轿里传了出来:“红哀会而今有近千尊哀神,这些哀神皆被牢牢束缚着,你如不能寻得它们真身寄托的巢穴,即便今下杀光它们,它们亦能一遍遍从痴男怨偶身上不断复苏……飞烟妹妹,你教训它们,总是用了气力的。
你的气力莫非是无穷无尽的么?
你所掌握的人怨,够你用之以驾驭无穷无尽的天怨吗?
人力有穷尽,天力无穷竭……
你尽可将力量都用在这几个小小哀神身上,待到你没有气力的时候,就该我出手啦……今下将你困在这里,你那个新收弟子的死活,又有谁能管得了呢?”
“就像这铺在路上的雪一样,有人要赶路,就自然要铲雪。
我那个弟子的死活,自然会有人去管的。
姐姐看来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坡顶上的柳飞烟轻笑着,掀下头顶红盖头,露出一张妩媚可人的面孔,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里,流转着狡黠的光芒,“就是那个人呀,苏苏姐姐……那个你不能提,皇母不叫你想的人……”
坡顶下最中间那顶红轿子里,一时没了声息。
周围四个同样坐在轿子中,蠢蠢欲动的哀神,这时也俱安静了下去。
柳飞烟拍了拍手,畅快地笑了几声,接着道:“我骗你的,姐姐……你不会相信了吧?那个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须做,或许还要去京城取走狗皇帝的人头——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怎么可能叫他被别的事情耽搁住呀?
姐姐,其实我在京城周边,也安排了许多‘纸娘娘’。
纸娘娘应该得比姐姐布置在周围的‘哀神’多得多——她安全无虞,你也杀不了我——姐姐还守在这里,岂不是白费力气?”
红轿子里的‘哀主’沉默了一阵,才徐徐道:“当时几个哀鬼欲将你与周生塑成哀神,我便觉得不对,你这样灵巧女子,怎么会看上那么个酸腐书生?
可惜你当时亦不过是个小角色,我对你不甚在意。
倒叫你借机会窃取了喜漆炼造之法,反出了红哀会……我还记得,当时将你塑造成哀神的时候,你却是负有‘怨心’的,只是此般痴怨,与那个周生,并没有丝毫关联。
那周生倒是没甚么怨恨,只有色心。
而今想来,你的怨心,便是应在‘那个人’身上?
你爱慕他,想念他,却不敢再接近他……于是久爱成怨……这般痴怨,不能用以塑造哀神,只是会折磨你自己罢了。
我若告诉你,他一旦步入京城之中,便会沦入必死之局,你会不会更觉得折磨?
我把你困在这里,叫你不得走脱,不能去京城看他最后一眼,你会不会更心如油煎?
他就得死了,你却须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呵!
飞烟,逞一时口舌之利又有甚么意义?
难过煎熬,总是自己的……”
第1214章 、满城因果
花轿里的哀主‘胡苏苏’声音落下,这下轮到坡顶上的柳飞烟脸上笑意褪尽,低着头小声道:“爱别离,怨憎会,贪嗔痴,求不得……此人生八苦,我皆一一体验……但姐姐看来,似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皇母令你不可与他沾染因果,你缘何要去向太行群山,却终究只是在山下徘徊?
涉足‘真空家乡会’之事的那些哀神,今下尽皆沦为一块石头。
你是不是也借那些哀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而且,今时为何偏偏又要与他擦身而过?
你心里真的没有鬼吗?姐姐?”
呜——
忽有一阵雪风平地而起,席卷了坡下那五顶红花轿,将四周散落的如林白骨,也尽皆冻成了一副副冰雕。
雪风来去匆匆。
雪尘消尽之时,高坡下已经没有了那五顶红花轿的形影。
它们不知所踪。
满地白骨随处散落。
柳飞烟眯眼看着满地散落的白骨,白皙面孔上,忽然流露一抹笑容:“我就知道……
若不是你有心,我怎么能在红哀会撕出来一道口子……”
她转身坐回红花轿。
纸扎人轿夫扛起花轿,众多随员簇拥着这顶轿子,消失在雪地上。
……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霞光披在巍巍城楼上,于大地上投下巨大沉凝的阴影。
车夫坐在板子车上,挥舞着马鞭,驱赶着两头骡马,穿过了几道牌坊,停在距城门楼几里外的一道牌坊下。
那骡马车后,一男一女从车上走下来,身形高大的的青年拿出几枚铜钱,交给了车夫,与车夫笑着道别。
这时候,又有一对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棉袄的中年夫妇迎上前来,向那对青年男女拱了拱手。
双方都未言语甚么。
然而他们的心识已在此时做了一番交流。
“道兄!”
“道兄!”
“邵道友,素珏道友,这是我的师妹,李青苗。”
“李姑娘,道兄,当下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按你的嘱咐,未进京城以前,就做足了种种准备,遮蔽了我们两个的因果,不叫外人知道——邵道人与麻仙姑今下已到了京城——然而,真正来到此地之后,我却觉得,这京师与从前好似不太一样了。
好似遍地人都在监视着我与素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