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视陡地打了个激灵,紧跟着倾盖天地的墨色一瞬间被抹除了个干净,他亦看到了现实里的情景,见得对面朝自己投来目光的苏午!
“我允诺你可旁观我施展法门,自不会失信于你。”苏午向神视说道。
神视看了看不远处闭着眼睛、紧皱眉头不言不语的道原,顿知先前发生了甚么事情——当下沟壑两边,不论僧道,皆被这位前辈蒙蔽了心识,此下应都在那片无有始终、不知来去的黑暗里沉溺着,无法从中挣脱!
若不是自身得到了那位前辈的许诺,当下也会继续沉溺在黑暗之中!
“多谢前辈!”
神视反应过来,立刻向苏午稽首行礼。
苏午点了点头,目光看向那道喷薄出浓郁尸臭的沟壑,他眼中所见,与神视、印知等人或以‘探问天息’之方式,或以‘天目通’之方式所见情形,更大相径庭,亦或者说——他眼中所见情形,才是那沟壑内的最真实情形。
沟壑之内,一具具衣衫破碎、高度腐烂的尸骸,‘镶嵌’于岩石山壁之间。
看这些尸首上残余的衣衫服饰,应知它们便是早前失踪了的、老龙山四下村落里的百姓。
它们的尸骸似与沟壑底下的山石、泥土融为一体,身躯大部分埋没于岩石泥土之中,仅余少部分裸露在外。
裸露在外的部分,已经高度腐烂,偶尔显出森森白骨。
然而,这些尸骸所处周边区域,岩石平整、草木隐生,根本没有开掘泥土、穿凿岩石的痕迹——好似这些村民‘走’入这道沟壑之时,这道沟壑底下乃是一滩陷泥,将村民们尽数吞没。
而待到众人来探看至时,陷泥已然凝作岩石与泥土,并且其上长出了茂盛草木。
这道崎岖沟壑之内,堆积的众多尸骸逐渐腐烂,散发出的尸气聚成了浓雾,弥散在沟壑各处。
‘尸雾’中,似有人影绰绰,来回走动。
天地劫运充盈于尸雾之中,在那一具具腐烂尸骸上来回流转,积蓄于一具具尸骸之内。
偶有三五具干瘪的尸骸散落在沟壑各处,这些尸骸头顶点着戒疤,正是先前抢先跳入沟壑里的几个僧侣。
僧侣一身血肉生机尽被抽吸了个干净。
一只只腐烂的手臂从山岩间伸出,正抓着这些僧侣的干尸——僧侣们一身血肉生机,正是因与此间遍地腐尸接触,在转瞬间被抽吸了去。
“几个僧侣精血生机尽皆消去,自身化作干尸。
倒是那些没入山石泥土里的村民,尸骸只是腐败,精血弥留于体内,却未被抽吸而去,变作干尸……
蛰伏于六龙山龙脉之中的厉诡,从前亦并不是厉诡。
当下情景,乃是将‘魔身种道大法’以某种方式拆解开来,降低了困难度以修行起来,才留下了此般惨景。
——那修行魔身种道大法之辈,将自身葬于六龙山龙脉之中,其自身应是无法完成以劫运洗伐自身,脱去死气这道步骤了,便引诱周遭百姓,至于地脉之中,借周遭百姓的生气来抗御被其修炼魔身种道大法招引而来的劫运,待到百姓们的生气被劫运消磨干净之际,他再趁虚而入,借机由死转活……
在由死转活的过程中,正需要大量生机进补。
那几个跳入沟壑下的僧侣,算是正撞到枪口上了。”
苏午念头飞转,已然看清当下端倪。
他立身于沟壑边,伸手往沟壑内探了下去。
对面的神视见得苏午的动作,一时瞪大了眼睛——那沟壑几乎将老龙山分作两半,深逾万尺,当下这位前辈只是伸手下探,莫非还能探到沟壑之底?
还是说,他作此伸手下探之动作,只是其施展法门的某种仪轨手势?
神视心念正自转动之际,陡然间看到——
天穹中一道炽白雷霆蜿蜒而下,正缠绕在苏午下探沟壑的那条手臂之上——苏午那道手臂覆盖层层细鳞,刹那间化作数万尺长的龙臂,伸进了沟壑之底!
沟壑底部弥漫的浓郁尸气,被滚滚雷光搅碎!
神视伸长了脖子往沟壑下看,当下倒能看到那原本昏暗一片,非是大开法眼,根本看不清真实情形的沟壑底部了——森然龙爪直插入山岩泥土之内,那埋没无数腐尸的山岩泥土大片龟裂!
不断蔓延开来的龟裂纹里,一股股燃烧着火焰的血流喷薄奔涌,尽朝着苏午插入山石泥土中的龙爪漫卷而来!
血火覆淹于龙臂之上,却不能带走龙臂之上的磅礴精气,反而被龙爪上缭绕的雷光摧倾开去,将那弥漫血海的无数龟裂纹络,变作浩瀚雷池!
轰隆!轰隆!轰隆!
潜入沟壑的龙爪,似是抓住了甚么事物,猛然往上提拔!
龙臂往上一提,被分作两半的老龙山就剧烈摇颤起来,在这般剧烈颤抖之中,被分作两半的老龙山,竟在逐渐合拢!
于此同时,神视看到了龙爪之中抓住的事物。
那是一道散发着玉石光泽,似有似无得条索状物什。
那是此间的龙脉!
神视猛然抬头看向对面的苏午,眼神大骇!
第1333章 、斗法盛会(八)
根据《地相志》记载,凡山川水陆以下,皆有龙脉留存。
龙脉者,地之根也。
龙脉实有形无质之物,潜于地,时聚时散,时而静寂不动,时而飞转腾挪,寻常人难觅龙脉影踪,只可依靠种种风水法门,辨析龙脉方位,而且纵能确定龙脉方位,想要‘抓住龙脉’,却也根本不可能。
一因龙脉聚散不定,有时散作一团气,有时聚成一蓬砂,旦有收摄龙脉之心,便会引致龙脉飞遁远走,一息之间可以遍游九州天下。
一因龙脉积藏不知多少岁月,内中劫运丰沛,蕴含岁月流转而来积累下的种种恐怖,纵真能接触到龙脉本身,只怕自身还未抓住龙脉,反会被龙脉所杀!
如‘化龙派’的‘养龙法’,也不过是收摄山川龙脉的微末分支,慢慢将之养大,此般被人力饲养长大的‘龙脉’,更远远不及天地之间本生的龙脉,哪怕同等规模的化龙派龙脉,与真龙脉相比,亦有天壤云泥之差距!
可神视当下亲眼所见,那位张前辈直接抓摄出了六龙山的龙脉!
犹如玉石一般,却又似轻盈无质的龙脉,盘绕在苏午手掌所化的龙爪之中,驯服若家犬!
神视大睁着双目。
他此下分明感觉到有道韵流转,然以自身心意转动之速,竟无法追上那无形道韵运转的速度!
这位前辈必定亦有道门修行在身!
可他出身道门哪一派?神视当下却丝毫都分辨不出!
轰隆!轰隆!轰隆!
分裂了老龙山的幽深沟壑,随着那道龙脉被苏午提摄而出,终于完全合拢,而被苏午抓摄出来的那道老龙山龙脉,一端已然断裂,在这道一端潜游于大地深处,伏延千百里,一端直接断裂的龙脉之上,赫然‘长着’一具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骸!
这众多尸骸,正是那些被埋葬于沟壑之底的村民!
他们被动地成了某个人修持‘魔身种道大法’的耗材,变成了用以承载天地劫气的‘容器’!
“天星晦暗,地相糜烂!
以死怨之尸栽种于地脉之中,企图窃天机而吞地相,由死转生——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竟是这般,竟是这般!”神视看着那些已经与断裂龙脉连为一体的腐尸,眼中流露恍然大悟之色。
他先前‘探问天息’,只看出了沟壑下的些许情形。
如今见得沟壑下潜游的龙脉,才总算看清楚个中全貌!
亦因看清楚了事件全貌,他对苏午更生出由衷的敬服——这位张前辈先前所说并没有半句虚假,以他们这些道士的修行,根本无法应对沟壑下的灾祸,若贸然而行,只怕要全数覆灭在此!
只是……今下只是老龙山的龙脉断裂,龙脉断裂被死怨侵缠,最多不过引致老龙山崩塌,四周寸草不生而已,又如何会引致整个雍凉二州旱情大起,赤地千里?
神视心念正飞转着,陡然目见苏午拿摄着断裂龙脉的龙臂变回本来手掌,那道凝若玉石,却又轻盈无质的龙脉,倏忽散化作一股股在天地间随处摇荡的气脉——原本‘生长’在这分散若游丝的无数气脉中的腐尸,一时纷纷坠落于山林各处。
诸道气脉层层交叠。
在这无数游丝蛛网般的气脉最深处,苏午一刹那锁定住了一道人影!
滚滚劫气化作活气,纷纷涌入那道人影体内,那道人影原本已经干瘪单薄的身形,在此般活气充盈之下,竟陡地变得饱满——此‘人’黑黄的肤色逐渐变得红润,满头潦草的白发换作黑发,脸上一道道深刻的皱纹皆被磨平,连微张开的口中,仅剩的二三颗黄牙也尽脱落,又有一口雪白的新齿生长了出来!
一道道散发着或金或红或紫之神光道韵的符箓,围绕这衣衫褴褛、但身姿矫健的男人周身飞旋着,在某个瞬间重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多数茅山道士修行魔身种道,皆需符箓法体来承载性意。
当下那诸多符箓组成的模糊人形,便是那龙脉中之人用以承载性意的‘符箓法体’了!
那道浑身缭绕诸斑斓色光的符箓法体,耸立于那仍旧紧闭双目,还在活气冲荡之下苏醒过来的‘人’身后,一道黑紫符箓骤那符箓法体顶门之上垂落而下,贴附在了‘符箓法体’的额前!
黑紫符箓之上,正以云芨文字书写着一列字迹,被苏午目见:紫籍真授-旱魃天尸符箓!
旱魃?!
这才是雍凉二州大闹旱情,赤地千里的根源!
苏午一念落下,那额前贴附着‘旱魃符箓’的符箓法体,周身散播出如血一般浓郁,如火一般激烈的诡韵,诡韵之中,又似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性意,此般似有活人意志参合的诡韵,一瞬间就将那分散亿万,如同蛛网游丝般的老龙山断裂诡韵,染作血红之色!
那符箓法体的头颅上,骤然长出一张干瘪黑黄的面孔。
这面孔眼眶空空,鼻部干瘪,沟壑丛生,唯有口中翻出了猩红獠牙,一刹贯穿了身前那充盈活气的‘人’的脖颈!
咔咔嚓!
苏午手掌陡然化作龙爪,一刹那招来滚滚雷霆!
轰隆隆!
无边雷霆尽数劈炸向了那居于层层龙脉游丝深处的‘男人’,以及其背后渐化作旱魃模样的符箓法体!
那由符箓法体聚化而成的旱魃本形,在此刹那化作一股血流,乘游于此间龙脉之内,周转别处。
而它还未来得及吸取那男人体内积累的滚滚活气,那被它利齿贯穿的男人,便在雷霆撕扯之下,顿作劫灰!
轰隆!轰隆!轰隆!
六龙山群山震动开来!
大地龟裂,山石崩塌。
一道道血河顺着大地与山川间的龟裂纹,遍处漫淹开来,逐渐扩张到了六龙山外,血河弥漫于田地阡陌之中!
“前辈,这这——”神视看着四下间血海翻腾,真若赤地千里的模样,他抓紧了自己身旁的白驴子颈间垂下来的缰绳,一时间语无伦次!
苏午眼神淡淡,看了看四下里仍在他们自以为的黑暗中摸索游荡着,对外界情形一无所知的诸僧群道,他一挥手,一阵青蒙蒙雾气自袖间涌出,覆淹此地,一息时间便将诸僧道皆带入了鬼梦之中。
神视见得此般手段,更惊为天人。
远处的几个不良人在血河分割出的山石土地间辗转腾挪,感应到那滚滚血河里翻腾的诡韵,更提心吊胆。
但他们负责记录雍凉之地的斗法,苏午也正要借他们手中之笔,令长安京城里的玄宗皇帝,知悉当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是以并未将这些不良人收摄入鬼梦之中。
他身后一刹那长出了百千条手臂,同时与牵着白驴走到自己身旁的神视说道:“无妨,我正要为雍凉二地祈雨,正好借这一场雨水,收摄了游荡此间的‘旱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