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长安内外诸寺院的高僧大德们联袂离开兴善寺,法智神色沉重,与其他诸僧道别以后,在身边弟子僧侣们的伴随下,乘坐车驾,行至一处僻静所在。
他令马夫停在那道有些阴暗的巷子口,令马夫与弟子们在巷外等候,自己迈步走入其中。
步入深巷中段,法智才发现,巷子彼端亦有光明隐隐。
那光明内,有一高大青年抱着怀中沉沉睡去的童儿,在彼处默立。
“和尚寻我何事?”
青年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法智,出声问道。
其人正是苏午。
他已然看穿法智心思,是以当时验看过善无畏佛骨舍利,及至兴善寺内外情形以后,并未远走,而是一路引着法智,到了这深巷之中。
法智向苏午恭敬合十行礼,乃道:“尊者对善无畏师叔之圆寂,乃至兴善寺内种种事情,似乎知之甚深。
不知能否为弟子解惑?”
“个中真实情形,我亦不能全知。”苏午摇了摇头,向法智说道,“不过,‘善无畏’可死,法智亦可以死。
今下圆寂的只是善无畏一个,明朝或许有更多高僧大德,忽然圆寂,涅槃而去。”
法智闻言,脸色大变:“这——何以解?!”
他隐隐意识到当下之事非同寻常,但以他的见识与修行,也实在看不透这般诡异事,究竟与甚么不寻常的东西关联着,唯一叫他隐有联想的,就是慈恩寺里的那座大雁塔!
那座在‘吐蕃神玉’消融以后,有莲花降生的佛门宝塔!
那座与‘天后下生’之谣言纠缠不清的宝塔!
第1345章 、不空境色法
“你若信我——我倒可以为你等施以灌顶,令佛门弟子,一时不受诸大恐怖之侵袭。”
听到苏午所言,法智神色变幻良久,终于道:“三日之后,长安诸僧聚集于‘铁佛寺’中,请尊者为长安诸僧施以‘灌顶’大法!”
“善!”
苏午点点头。
法智再向苏午躬身行礼,随后转身而去。
苏午目送法智离开了此间,他令小童儿继续在自己脚下阴影中沉睡着,而后念头转动间,底色漆黑的‘中天元皇无上诏旨经箓’于他身前显现,他的性意蜿蜒入元皇诏旨之内,入得元皇大庙之中,看到了大庙中央火盆里浮显出的苍白人脸——季行舟。
“如今外面已是唐时风物了。”苏午开口与季行舟说道。
季行舟闻言,神色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直接道:“阁下已经想好,送某一个重活一世的机会?”
“是。不过今下你重活以后,须先做我的影子一段时间。不知你是否愿意?”苏午向季行舟问道。
季行舟闻言,并未有甚么迟疑:“如能重活,临于人世。便是做阁下永远的影子,某也心甘情愿!”
他久日受困于这元皇大庙中,已被折磨得濒临疯癫。
如今能有机会脱离元皇庙,叫他做任何事情,他都是愿意的!
“好。”
苏午点点头。
更多的意能量奔涌入元皇大庙内,在元皇庙中凝练作完全真实无虚幻的苏午,苏午伸手向元皇庙中央、那团白色火焰之中,寄托着季行舟性意的苍白面孔——
在他手指甫一接触到火盆内中白色火焰之时,大庙里未被这火光映亮的阴暗角落,在一瞬间被光明照彻!
于此火光里,苏午接触到白色火焰的手掌、臂膀尽皆变作苍白色,他掌心生出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随着苏午五指张开,那面孔正朝着火光里的季行舟,将季行舟那张苍白面孔‘映照’在了空白元皇脸上。
苏午感受到掌心元皇脸的震动,一息之间收回手臂,自身所有性意跟着退出了元皇庙。
他一手攥着禁锢了季行舟面孔以后,震动不止的元皇脸,一手从巷道阴影中拖出一副泥皮。
一根根渺渺之发为那副泥皮缝上命格,苏午随后就将‘季行舟面孔’贴在了那副被缝上命格以后,陡然生出血肉骨骼五脏,支撑起整副人皮,变得根本如活人一般的泥皮!
而季行舟面孔才被贴上那副躯壳,那副躯壳便真正活了过来!
“终于活过来了!”
季行舟披散在脑后的头发尽皆张开,他张目看着苏午,还未想好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苏午之时,苏午手掌已经盖在了他头颅之顶,一圈圈血红螺纹播散着轮回诡韵,骤自季行舟脑顶盘绕而下,顷刻间烙印在他通身各处!
他来不及反应,便被‘轮回之肠’的死劫规律锁定!
一旦生出叛逆之心,苏午稍稍散发轮回之肠诡韵,就能将他拖拽入轮回之肠中,经历生生死死,饱受比禁锢于元皇庙中更痛苦数百倍的折磨!
季行舟张扬于脑后的黑发,刹那间纷纷垂落,软塌塌披在肩上。
他低眉顺眼,正要开口向苏午言语,苏午首先说道:“阁下尊‘元皇’为圣,不知阁下可曾亲眼见过‘元皇本形’?”
方才苏午将季行舟拉扯出元皇庙中那团神火之外时,心中陡生感知——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天理神韵不断交媾起来,混成了一枚有着如脸谱一般诡异纹络的鸡卵,甚至于他自身受感得来的天理神韵,都倏地交媾起来,又在相互交媾中,蕴生出一缕缕带有他自身本源印记的天理神韵。
那‘鸡卵’表面的脸谱纹络,在傩神法脉、端公法脉之中,皆常有化用。
虽然民间傩法、端公法里的神灵脸谱,已经与那鸡卵表面的脸谱纹络相差甚远,但民间法脉那些神灵脸谱上隐隐流露的一笔神韵,却似与鸡卵表面类似脸谱般的纹络系出同源。
天理神韵不断交媾而成的‘鸡卵’,莫非就是‘元皇’?
苏午心生此般疑惑,因而会对季行舟有此一问。
季行舟听得苏午所言,沉吟了片刻,道:“某不曾见过‘元皇本形’,自某初入修行之门时,其实是以释门弟子身份,踏入修行门径。
不知阁下是否听过‘心无宗’。
某便是释教‘心无宗’的弟子。
此宗自魏晋之时已有,至于隋唐逐渐式微。某当时拜入心无宗时,这宗派早已寥落,只剩下一个老和尚了。
师父无有其他传人,只得将衣钵传于我。
我修心无宗‘不空境色法’时,曾入‘空心’之境,心随清风去,而躯壳留存天地间——也在这时,我看到了自己躯壳五脏六腑、骨骼血肉,皆在自主呼吸,皆生出了自我的意识——
某收心而归,去捕捉那些不及消散的意识,将那诸多意识汇集起来,组成了一道有五官却非人脸的‘脸谱’——
此后,我遍访名寺古刹,隐姓埋名拜入道门宫观之中,修持道法,接触种种民间法教,最终将诸法融为一炉,感悟到了如今修行的法门。
某称此作‘元皇法’。
某却是觉得,天地万物,小到一人体内血肉五脏、一滴鲜血,大至大抵本身,其实皆有其之所宗。
那位诸天万灵之宗王,便是‘元皇’!
我们皆系元皇化生之类!”
苏午甚少去关注‘元皇’的存在,毕竟与元皇有关的传闻确实极其之多,然而寻索那些传闻到最后,便会发现‘元皇’之存在,都是天下人附会讹传,捕风捉影而已。
他曾经觉得,‘元皇’或许是某个彼岸存在留于世间的名号之一。
连元皇法脉,不过是某个彼岸存在垂下的法脉分支附庸而已。
但先前在元皇庙中,与那缕火焰接触,及至看到那鸡卵上的‘脸谱’以后,他忽忽生出一种感觉——或许‘元皇’并非只是某个彼岸存在的某一面,元皇本身就是一个根脚古老的存在!
“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心无宗之根本要义。”苏午向季行舟笑着说道,“我先前亦曾遇到一位高僧,欲以心无宗此根本要以棒喝于我,令我皈依佛门。
不知阁下可愿传我心无宗‘不空境色法’?
我亦想看看,修行至今时地步,自身的血肉骨骼,及至五脏六腑,是否还有它们自己的意识?”
“你将元皇法门修行贯彻通身,身躯诸部统谐如一,它们应当不存在自我的意识了。
不过你想学‘不空境色法’,某亦可传于你,倒没甚么大不了。”季行舟不在意地说道。
第1346章 、鬼佛之秘
所谓‘不空境色法’,实则是一门将心抽离,观察万物客观运转的法门。
此法源出‘心无宗’,本身修行并不困难。
苏午听过季行舟讲述此法门关窍一遍后,便已将法门完全修成,他于心神间至大至广的‘空’,自身性意尽数化散于那空之中,而后便在空境之内,看到了自己留在深巷中的躯壳。
随后,苏午又破碎空境,性魂悉归自身。他张开眼目,与季行舟说道:“此法修行起来,可以稍微增长性意,但比之其他诸类法门而言,对性意的修行又太过缓慢。”
不空境色法虽有奇异之处,但相比于苏午掌握诸部大法而言,也只有那一点‘将心抽离,使万物有’的奇异之处让他觉得可取了,至于在其他方面,不空境色法的表现都实可谓普通,甚至平庸。
季行舟点了点头:“我离开心无宗,求学诸派,亦是因为不空境色法进境缓慢。”
他抬眼看向站起身的苏午,欲言又止。
“开元五年的长安及近周边都有哪些佛寺,阁下可有了解?”苏午向季行舟问道。
季行舟闻言,立知苏午这是要给他安排事情来做了,他倒不排斥做事,把他晾在一旁,将他禁锢起来,才最叫他难以忍受。他跟着苏午起身,稍稍回忆了一下,向苏午说道:“开元五年的长安内,以兴善寺为释门之首,其后有尾大不掉的慈恩寺,再往后就是神秀创立的‘嵩山寺’。
当下的嵩山寺,应由‘法智’执掌。
这和尚再修行二十余年,便成就了‘阿罗汉果位’,身死而肉身不腐不坏,能化宝塔,内蕴‘鲸藏’,即便入灭以后,其肉身亦能作‘佛塔’,以体内鲸藏包容厉诡。
我当时便败落在法智肉壳连同诸释门高手、道门高人联手之下。”
“而今唐时,与你过去经历过的大唐,或许有些类似,但根本已经不同——过于许多事情,在今时隐有影踪,但你细细追究,便会发现个中细节乃至最后结果又相去甚远。”苏午摇了摇头,打断了季行舟对过往的回忆。
他看着季行舟那张即便拥有了躯壳之后,依旧苍白得如同敷粉的面孔,又若有所思起来。
季行舟自身容纳了诸多厉诡。
在其败落以后,诸般厉诡多为佛道二门所镇压,然而季行舟一张面皮上容纳的厉诡却不知所踪,时人皆猜测他面皮之内容纳的厉诡甚为奇异,极可能带着季行舟的性灵躲藏了起来。
——当下苏午可以断定,季行舟面皮内容纳的这个厉诡,确实颇为奇异,在元皇庙中光火焚烧之下,此诡亦未有太大损伤,乃至苏午以元皇脸映照此诡之时,元皇脸都震动了起来——他隐隐怀疑,这‘面皮诡’与他所得的‘伏藏纸’一样,皆有一丝‘三不在’的气韵留存在其上。
二者是否会有关联?
苏午掐住脑海里飞转的念头。
他当下不好把季行舟面皮揭下来研究,待到双方相熟,对方对他的忌惮没有这么深以后,他才好下手。
季行舟不知苏午眼神里的深意,继续道:“除了嵩山寺、慈恩寺、兴善寺以外,我记得还有如铁佛寺、金光寺、白马寺等一时名噪天下的佛门正寺,不知今时与我记忆中的情形,是否有甚么出入?”
“这倒是没有甚么明显变化。”
苏午向季行舟说道:“而今我想请阁下援手之事,正是希望阁下能潜隐入诸佛寺当中,替我照看这些佛寺内的住持、各院首座等等高僧大德,确保他们在三日之内,不会被邪秽所趁,为鬼祟所杀。”
“某一人看顾诸寺住持、首座?”季行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