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洲言语声中,先前有些吵闹的场面转眼间就安静了下去。
天师道在今时虽有势颓之相,但其终究在过去许多岁月中,领袖道门良久,今时一位掌教天师言语,在场不论是哪个道士,都须卖其几分薄面,噤声以示尊重。
“自无不可。”苏午点了点头,向张大洲问道,“阁下欲以哪个题目为试?又要拿出甚么彩头来?
若阁下赢得这场比试,又希望我拿出甚么作赌注?”
张大洲垂下眼帘,淡淡道:“若贫道赢得此试,便请阁下向圣人请辞‘不良帅’之位,袖手玄门榜上争夺。
若贫道输了比试,亦会交出天师金印,令龙虎山为阁下加‘大天师’尊号,阁下在世之时,天师道不设‘掌教天师’,只尊阁下这位‘大天师’,天师道权柄尽归阁下,阁下尽可以垂拱以治天师道。
你我这两项赌注,不知阁下有无异议?”
在张大洲看来,如今横空出世的苏午,无疑是导致道门生乱的根源,假若苏午请辞不良人,不再争夺玄门都领袖之位,今下种种风波,自将平息许多,含光子亦无法再借事‘兴风作浪’!
苏午目视张大洲良久,最终点了点头:“不良帅、玄门都领袖,实我必争之物,阁下令我以此来作彩头,于我实如斩断手脚一般——你既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
此番我若得胜,便不会再归还天师道掌教金印了。
阁下一应承诺,尽须一一做到。”
第1371章 、问鼎(五)
张大洲冷笑数声,同苏午说道:“你却也未必能赢,何必这样急躁?只愿你输了以后,能愿赌服输就好。”
“以何为试?”苏午直接问道。
“不须出甚么试题了。”张大洲昂首出声,“你只需与我天师道祖师前辈‘玄中子’交手,只看你能否胜得过他!”
玄中子?
一听这般道号,在场群道无不紧皱眉头。
道门有名祖师大能之中,并无道号作‘玄中子’的道人,这‘玄中子’,本是‘墨’的一种别称。
但是,有位尊号中带有‘玄中’二字的道人,莫说是天下群道,就是天下修行中人皆无有不知,无有不晓的!
这位道人,尊号作‘玄中大法师’!
玄中大法师,乃是道德天尊太上玄元的化身之一!
此‘玄中子’,与‘玄中大法师’是否存在某种关联?若真有关联,这个玄中子与‘想尔’亦必干系甚深——那天师道又是从何地招来了这个所谓‘玄中子’?
苏午心念电转之际,身旁李含光皱眉说道:“你天师道历代祖师尊号,诸多道藏经典之中都有记载,其中并没有一位尊号作‘玄中子’的天师,叶法善先前与我说过,贵宗此前往伏牛山脉探索,发现有‘仙人遗藏’,在那仙人遗藏之中,似乎窥得仙人形影。
莫非天师道今下是将那所谓仙人迎回了山门之中,认其作了天师道某位祖师?”
李含光这番言语,激得张大洲脸色铁青。
其看似是询问‘玄中子’之来历,实则是讽刺天师道乱认祖宗,将从外面找到的、不知来历的外道,也迎回自家去当祖师。
而张大洲当下虽然恼怒,到底未因此乱了方寸,其似是成竹在胸,冷眼向李含光回道:“含光子或许不知本宗祖师‘玄中子’之名,莫非不知本宗之缘起?
今祖师以‘玄中子’之名行于天下,亦是不想为过往名声所累!
当下你既以言语暗讽于贫道,贫道也不妨与你分说明白——这位‘玄中子’,在我天师道中又有一号,作‘通玄天师’!
——你现下该知道,‘玄中子’究竟是谁了罢?!”
张大洲话音一落,四下群道无不眼神震骇!
当即有不少宗门掌教出声:
“通玄天师——这怎么可能?!”
“此正祀神灵,怎么会在人间显迹?”
“天师道往伏牛山脉去寻仙人遗藏,怎么会把‘通玄天师’给找了回来?”
“——道友莫不是忘了?
伏牛山脉‘景室山’,又称老君山。
传闻乃是道德天尊修行演法之地,若以此来推测,天师道在伏牛山脉寻得‘通玄天师’影踪,也就说得通了……”
“这……”
群道一时议论纷纷,又在张大洲的目光投向他们之时,纷纷噤声。
张大洲昂着头,看着微皱眉头的苏午,道:“阁下如今可还要与天师道斗法?你纵今下有心认输,却也为时已晚。
先前所作赌注,俱收不回去了!”
张大洲咧着嘴巴,捋须而笑。
那令此间群道震骇不已的‘通玄天师’,本是天师道传说之中的存在,天师道由‘通玄天师’而始。
传言,‘太上玄元’化‘通玄天师’,传《洞真经》一十二部于祖天师,以无极大道下教人问。
自此以后,祖天师始立天师道,乃有设‘天庭’以伏群诡之念。
也在此以后,祖天师之性识‘天师识’与‘太上玄元’交感,此后有‘想尔’降临。
如此,也无怪乎天师道迎回的那位‘通玄天师’,会以‘玄中子’自称,毕竟太上老君道德天尊,另有一化身,正名曰‘玄中大法师’。
现下的这位‘通玄天师’,究竟是‘想尔’?还是真正的通玄天师?
亦或者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所谓‘通玄天师’,这‘通玄天师’,一直就是三清化相之一——如今想尔又以此名开始兴风作浪?
迎着张大洲的问话,苏午抬眼与之相视,乃道:“玄中子今在何处?”
“哼!
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大洲冷笑连连,同时一手掐动法印,一手引摄符箓,其神色旋即肃然无比,转身朝龙虎山方向俯身一拜,郑重道:“弟子天师道掌教张大洲,恭请通玄大天师演法降真!”
话音一落!
于群道紧张注视之下,张大洲指尖转动的符箓骤然间振飞而出,刹那投向远天,眨眼间消失于众人视线之内!
这个瞬间,苏午的冥冥之息,骤然间感应到诸般冥冥世界,被张大洲那道看似寻常的符箓统统贯穿——无色无形之气韵在诸重冥冥世界之中弥散流转开来,苏午性意转动一个刹那,那般轻盈若无物的气韵便漫过了无数冥冥世界,须臾临于面前!
沉黯虚空,刹那转作昏黄之色。
苍苍大地,陡然一片昏黑!
天地之间,骤现黄天黑地之相!
此相一经显现,四下群道连同张大洲都一齐拜倒,口呼:“通玄大天师!”
“弟子拜见通玄大天师!”
“伏惟叩拜通玄大天师!”
李含光赶在叶法善颤颤巍巍拜倒之前,一把拽住了那位比他要苍老许多的师弟。
当下的场中,还站着的人,便只有苏午、陶祖、丹加、李含光、叶法善!
黄天黑地之相久久不散,一道虹光由彼地架通此地,一青衣鹤氅的道人从虹光长桥彼端闲庭信步而来,一眨眼就临近了苏午面前。
——可‘他’即便站在苏午眼前,苏午亦看不清他的形容,甚至连他存身气韵都无法感知得到,而他临近苏午之时,就轻悄悄地伸出了一只手——那只纤细手掌穿过思维转动的刹那间隙,勾牵住了冥冥之中的因果——
一道道与‘三清’相关的符箓神光、一种种玄门道法、一缕缕大道神韵尽皆萦绕于苏午身周,汇拢起来,被那根纤细的手指勾扯着,行将收归于那青衣鹤氅、偏偏脸容模糊的道人之身!
四下里,声线嘈杂!
跪倒在地上的张大洲大笑不已:“你既有道门修行,便算道门弟子,天下万道,尽有源头!
今时元祖要收了你的道,收了你的神通?你为之奈何?!”
苏午身侧的陶祖头顶绽放赤日,他一瞬间临于此岸之上,从此岸向苏午递给了一缕气韵:“快过来!”
于苏午另一侧,李含光亦在这个刹那登临此岸,他的性识化作一片流云,卷向苏午!
两个此岸存在,俱向苏午递来气韵,要将苏午短暂拉拽上‘此岸’,暂且避过‘通玄天师’的锋芒!
然而,不论是张大洲的嘲笑声,还是陶祖、兴祖对苏午伸出的援手,在此时好似离苏午很近很近,实则又距他很远很远,他们的种种手段,皆在苏午身外,而‘通玄天师’的手段,则在苏午‘身内’。
苏午看着眼前青衣鹤氅、面容模糊的道人,那道人乍然间变作了另一个他自己,他看对方,如照镜子。
——他看到自己的左手并成剑指,正从自身引摄出一道道符箓、大道神韵,令此种种道门修行尽皆消散而去,归于‘无极’,而苏午此时抬起右手臂,同样并成剑指,一指点在左手掌心:“我实想不通,你缘何要在此时展露形迹——你太操之过急了,想尔!”
嗡!
一缕缕昏黄道韵萦绕在苏午指尖之上,刹那聚化作‘黄天法旨’!
黄天法旨贴附在苏午左手之上,那些被他的左手引摄而出的一道道符箓、大道神韵等种种道门修行,尽皆被黄天法旨收摄而去,连沦入‘无极’之中的种种道门修为,都被黄天法旨强行拉扯了回来!
紧跟着,苏午双手掐出‘心灯印’——
轰!
熊熊洪炉火从他周身气孔之中漫淹而出,那如同岩浆焰流、令厉诡恐惧的大火淹没了苏午的身躯!
一缕缕‘无极气韵’便在此以前,遁逃出苏午的躯壳,重在天地间组成了那形容模糊的、青衣鹤氅的道人。
此所谓‘通玄天师’,就是‘想尔’的一道化身!
滚滚紫箓云芨环绕于‘想尔化身’周遭,无极气韵层层交叠于那些紫箓云芨之间,正是这漫漫无极气韵、来历莫名的紫箓云芨,遮瞒住了此下想尔化身的面容身形——
但在此时,随着想尔化身退转苏午躯壳,那在苏午身外、与苏午相隔很远很远的现实,一瞬间又将苏午拉扯了回去,苏午正好接引来陶祖、兴祖的此岸气韵,将两缕此岸气韵,缠绕在了‘想尔化身’之上!
立于此岸之上,变作一轮赤日的陶祖破口大骂:“孽障!孽障!老夫递去的此岸气韵,是叫你这样使用的吗?!”
漫漫云气里形影若隐若现的含光子,同样脸色一变——二者互相之间也未商量甚么,俱在同一个刹那牵引那缠绕在想尔化身之上的此岸气韵,将之奋力往‘此岸’之上拉拽!
——直如两道绸带缠绕住了一座巨山。
两种此岸气韵拉拽之下,想尔化身亦纹丝不动——苏午也不指望只是两道此岸气韵,就能镇灭这道想尔化身,他只是借这两缕气韵定住想尔化身的这个时间差——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
无明长夜,谁为灯炬?”
伴随着这浅淡的低吟声,化作‘黄天黑地’之相的天地,骤然间变作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一轮辉煌红日从苏午脑后拔升而出,顷刻间照彻了这片天地,将天与地尽化作赤红之色!
一缕缕赤红的‘灯火’,在苏午升起‘人王象升’之时,照彻了‘想尔化身’,将苏午的自性栽种于弥漫这道想尔化身身周层层叠叠的紫箓云芨、无极气韵之中!
苏午自性落地生根,萌发,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