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有些朴实的百姓反而与老者搭起了话:“恁识的字吗?也来看玄门榜咧。”
“我大徒弟识得些字!
他能看得懂!”那高胖老者看着最前头的高瘦青年,眉眼周围皱起的每一道沟壑里都载满笑意,“让他给你们读读啊!”
“行嘞,行嘞!”
“好!”
“给额读读,站了半天了,啥也没看懂!”
周围百姓们纷纷应声,都将目光聚集在了那老者与他领着的这些年轻人身上,这一行人还有同伴在人群最后头等着,他们的同伴守在一辆骡马车前,骡马车上堆着几个粮袋、几个陶坛,还有几口铁锅——从这伙人的家当来看,他们倒像是一伙厨子。
“阿武,阿武!”那老者朝挤到布告栏去阅览玄门榜上字迹的青年人呼喊道,“你给大伙读读,读一读那玄门榜上写了些甚么!
老乡们都不识字,他们等得久了,站在前头识的字的人也不知道给人家念一念,说一说,人家各自还有活儿等着做呢!
前头的人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行!
我给大伙儿读读!”那青年人掀开前头的几个文人,那几个文人秀才被老者一番话挤兑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又在气力上拼不过前头的青年人,便悻悻地退散去。
围观百姓哄笑了一阵,便渐渐安静下去。
高瘦青年看过榜上文字,转而与百姓们读了一遍,结合自己的些许见闻做了一些解说与分析,百姓们听得过瘾,对这一伙像厨子似的人也就更加亲切。
末了,那青年人道:“这位不良帅,而今晋位委实太快!
确该有人杀一杀他的锐气了!
你们说,他顶着人家灶王神教魁首的名头,到处惹是生非,甚么灶王神教的手段,从未见他使过——
我不说他别的甚么,就是觉得他有点欺负人家灶王神教了!觉着人家灶王神教势力小,在朝中无人,就强行占了人家的位置,叫人家没法子出头——”
“行了!
说这些做甚?”高胖老者脸上带着笑意,打断大弟子的言语声。
周围百姓们对青年人一番言论只是哈哈一笑,也不会多嘴去与青年人争论什么。不过来往人们到底因这青年人此番言论,心中生出了些许纳闷:“你们难道是灶王神教的人,不然缘何会替那没影子的灶王神教抱不平?”
围观百姓四散而去。
被高胖老者称作‘阿武’的青年人面上尤有愤愤不平之色,向师父说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师父。
这不良帅不就是占了咱们灶王神教的位置?
他要是用灶王神教魁首的身份,到处行善积德还则罢了,他要是顶着这个名头,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岂不是败坏咱们灶王神教的名声?”
那高胖老者斜乜了‘阿武’一眼,道:“你懂什么?!
人家既然能得灶王神教魁首的身份,长安京城里的圣人还有贵人们,肯定是验明过人家的身份,确定人家真有灶王神教的手段的。
行了行了,别在这和碎嘴婆娘一样了,赶快走罢。
别脉的弟兄们还在等着咱们——华山上有大诡,这次咱们灶王神教十三脉弟兄聚集起来,把这大诡炸了,也扬名立万一回!
——说不定这回过后,咱们灶王神教也名声大振,从此也从隐宗转为显教了呢?”
阿武一番言语,本是希望获得师父的认同,未曾想到会引来一番斥责,顿时有些委屈,站在驴车后头,就是不肯跟着同伴们朝前走了——师父见此情况,只得露出个笑脸,哄了徒弟几句:“别着急阿武,到了地方,其他灶班弟兄说不定也在议论这灶王魁首的事儿。
他顶了咱们的名头,肯定得给个说法出来。
这些问题,到时候肯定能得解决!
走不走啊,阿武?”
阿武闻言又笑了起来,大步跟上了同伴。
灶班一行人渐行渐远。
道路边,高大英俊的青年人牵着一匹健马,领着一众人伫立于路边,他怔怔看着那灶班一行人从自己眼前走过,在城门洞下消失去影踪,良久也没有反应。
陪伴在那青年人身侧,红衣绿裳的美人同样静默了良久,直至看到青年人眼中渐有光芒闪动之时,她才轻轻开声:“尊者可要追上前去,与他们聊聊天?”
苏午眼神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了。
他们只是看起来与旧人有些相似而已,但终究不是旧人。”
丹加垂下眼帘,未再言语。
苏午转回身去,向陶祖、鉴真、洪仁坤及至众不良人、诸僧侣说道:“而今来看,‘劈山救母图’已经引致华山之上,生出实质诡变,今下已经引来如灶王神教一般法脉聚集在华山周围。
事不宜迟,我们今日便不在华阴县中停留了。
魏洪,你速去与官府交涉,取来可以通行华山之凭证。
初玄,你挑几个不良人来,传授他们‘八门遁法’,以此遁法封锁华山四下,避免有寻常百姓误入山中,遭遇不测。”
被苏午提到名字的几人纷纷应声。初玄将剩余的不良人点出大半来,与她一同骑马离开。
苏午转而向陶祖、洪仁坤躬身行礼,道:“还请祖师行搬山之法,搬开华山龙脉,使之不与周遭地脉相连,以免山中鬼祟,借龙脉遁逃别处。
搬开龙脉以后,祖师与洪兄便留在华阴县中,看住此地百姓即可。”
“要是把华山龙脉搬开了——那动静可就大了!”陶祖瞪大眼睛看着苏午,“到时候地动山摇就难以避免,你确定要这么做?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先设法截断龙脉,镇住华山龙脉。
届时我传信于祖师,祖师即可搬开龙脉。”苏午如是道。
“行!”
陶祖也干脆答应,问苏午要了一锭金子,作为他与洪仁坤在华阴县中的日常花用。
剩下丹加、鉴真、张方、诸僧侣,则与苏午一同上山。
第1376章 、舞剑图
长安城外。
一羊肠小道接连着平阔的官道,蜿蜒入野树深林之中。
当下晨光熹微,长安城门亦不过刚刚开启,渐有行人来往于官道之上,却不曾见有人行经这条羊肠小道。
此时有一灰衣中年男子,歪歪斜斜地骑着一匹马,沿官道往城门方向而去,正经过那羊肠小道。
冷风拂过,卷来那马上男子一身的酒气。
来往行人看着醉醺醺的男人,皆避之不及,不愿与之接近。
“吁——”
肥马载着中年男人自顾自地走过那通往羊肠小道的路口,往彼处巍峨高耸的城门行去,这时候,那男人歪头看了看那条羊肠小道,便拽了拽马缰绳,令马儿调转了头,踏入那浅草没马蹄的小径中。
“去看看黑三儿在家做甚么?
到黑三儿家去,到黑三儿家去……”马上的男人醉醺醺地念叨着,他的坐骑似有灵性,听得他的吩咐,竟真晃晃悠悠地载着他沿小径穿过路尽头那片野树深林,经过几处高岗缓坡,走进了一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
薄雾笼罩在这处坐落在一片洼地的村落中。
村内偶有几声犬吠鸡鸣。
那肥马将醉酒男人载到了一处大院舍的门楼前,便停住马蹄。
院舍大门敞开着,只是门前挂上了两盏惨白灯笼,在青灰色的雾气里闪烁幽光,灯笼上的‘奠’字说明这处院舍的主人家里有人新丧,现下正在办着一场丧礼。
砖石砌就的堂屋里,传出阵阵哀哭之声。
“这、这是谁过世了?”
醉酒男人拨开头顶那盏白灯笼,待他看清那白灯笼上的‘奠’字以后,终于意识到了甚么,抓着鞍头,一下子翻身滑下了马,直接滚倒在地,卷了满身尘泥,他踉踉跄跄的爬起,也懒得去拍身上沾染的泥土,牵着马走过低矮的门楼,进门就朝堂屋里头叫喊起来:“黑三儿,黑三儿!
我来看你啦!
黑三儿!
你家里谁过世了?怎么不和老夫说一声?”
呼喊声过后,堂屋里便有一黑黢黢的大汉径直走出,那大汉一眼看到在院子里牵着肥马摇摇晃晃的中年男人,他原本有些悲伤的眼神,顿转作讶然,向中年男人喊了一声:“吴供奉!”
这黑汉就是中年男人所称的‘黑三’。
黑三匆匆走近中年男人身旁,一把扶住了对方,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家妻因故身亡,我们在此地没有亲朋,本以为不会有人来吊唁,没想到还有吴供奉您前来……吴供奉,您怎么满身酒气?这是在哪喝了酒?”
“天下伤心人多了啊,黑三儿……裴旻,裴旻将军的母亲去世,他请我为他母亲作画于天宫寺,告慰亡灵,我便过去了,看了一场剑舞,作了那‘八十七神仙卷’……”被称作‘吴供奉’的中年男人拽着黑三的衣袖,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他眼神迷离地道,“老夫还记得,黑三儿,咱们在乱坟岗上舞剑书画,这一转眼就二三年过去了……
你的妻多年轻健朗一个妇人,怎么会、怎么会就过世了呢?黑三儿……”
这个‘吴供奉’,即是而今声名鹊起的‘吴道子’,被朝野群贤盛赞画技,而今民间已有‘画圣’之美名流传。
而‘黑三’者,则只是一乡野游侠儿而已。
吴道子名声未显之时,尤能为禁中供奉,地位高出寻常百姓数筹,他与黑三这样江湖游侠儿结识,自是纯属偶然。
黑三听得吴道子虽然有些磕巴、但依旧较为通顺的言语,总算弄清了吴道子为何会突然而来,他并未因对方只是醉酒后,想到与自己从前旧交,才来探望自己而不满,反而更受感动。
只是当下他家中尚有大事需要处置,却不能与吴道子促膝长谈了。
他转头往堂屋门口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堂屋门口处,两个幼童探出头,满脸泪痕地朝黑三这边投来目光。
“家妻过世,非因病痛,只是另有变故……
三言两句之间,我也无法与吴供奉解释清楚。
只是当下我家并非善地,吴供奉还是莫要久待,我请邻居送吴供奉回京城,日后有机会,黑三儿一定登门拜访,拜谢供奉!”黑三转回头去,与醉醺醺的吴道玄解释了几句,也不管醉酒状态下的对方,能否听懂自己的话,跟着直接抱住对方的腰身,将对方抱上了那匹肥马。
他牵着马缰绳,便匆匆往院外去,要请几个邻居过来,先将这位吴供奉送回长安去。
然而马上的醉汉却不肯这样离去。
吴道玄口中嚷道:“是甚么变故?不能告知老夫?
官府害人性命?贵阀谋夺田产?你说,只要你说——老夫都着力替你解决,老夫如今……也再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画匠了,替朋友出一口气却没有问题!
黑三儿,说吧,说罢!”
他说着话,又再一次滚落下了马——这一次幸好黑三及时接住,否则他这回若径直摔下马,脖颈就正好落在自己坐骑那碗口大的蹄子落下之处,他的坐骑一蹄子就能踩断他的脖颈。
如此,以后便也没有所谓画圣,没有那‘地狱变图卷’了!
“你说罢,黑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