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饭便告完成。
在林中四下捡拾柴禾的童儿少年们也都陆续归来,听到老者喊一声‘开饭’,都匆忙取来自己的碗筷,眼巴巴地守在了锅边。
灶班师父看到诸童儿少年眼里亮晶晶的光芒,他脸上也满是笑意,目光扫过围在灶边的诸弟子以后,师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董谦呢?还在捡柴禾吗?
让他先回来吃饭。”
听到师父的话,几个童儿面面相觑,神色犹犹豫豫。
“怎么了?
董谦出甚么事情了吗?”老者见几个弟子神色颇不寻常,顿时皱紧了眉头,再次出声问道。
见师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终于有弟子回答道:“董谦、董师弟说他不愿在灶班呆了——他说不想再过这种颠沛清苦的日子,前几日经过长安的时候,他自己就找到了个活计,能吃饱肚子。
今天下定了决心,让我们和师父您说一声,他下山去了……”
老者听到弟子的话,一时愣住。
几个弟子大气也不敢出,都守在灶台边不敢言语。
只有老者的大弟子——那个高瘦青年有些生气地道:“他董谦还是师父您从人牙子手里救回来的呢!
忘恩负义!
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去把他抓回来,好好问一问他,师父哪里待他不好了?!”
“诶——”眼看大弟子‘康武’说话之间,已经走到野林边缘,眼看着就要奔出这片深林,老者赶忙叫住了他,出声道,“阿武,你回来,你先回来!”
师父的话,康武也不能不听,便脸色悻悻地折返了回来。
看着师父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拿了几块散碎银子递给康武,师父一扫脸上黯然之色,笑呵呵地向康武说道:“董谦找到了别的活路,不愿意跟着我东奔西走,我做师父的,心里还是高兴的!
在灶班子里做事,其实也不是个好出路。
说不定甚么时候遇着了凶恶的鬼祟,一灶班子就得把命都交待出去,董谦在长安找着了活路,能在长安吃饱肚子,站稳脚跟——这不比在灶班子好?我听说,长安是没甚么恶诡的!
如此要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就更好不过了!
不过他毕竟还太年轻,纵然找着个活计,初开始过生活,日常还是会需要些银钱花用。
阿武,你待会儿追上董谦,就把这几块银子交给他,让他省着点用。
也不必去追问他甚么。
都是孝顺孩子,他能走这一步,也必定实在是过不惯灶班的日子了——其实不只是咱们‘阴喜脉灶班’,就是其他各脉灶班,也有这情况出现。
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坏事啊。
这种情况正说明世道清明,百姓们生活日渐得好了。
生活好了,有饭吃有衣穿了,人大多还是想过安稳日子,不愿意冒太大风险的,而且,如今世道,孤儿也越来越少了。
就因为这个,好些灶班都发愁收不到新弟子哩。
董谦想过安稳日子,没有错,你做师兄的,更不要责罚他!
以后咱们要是去长安,说不定还能在董谦那讨碗水喝!
记住我的话了罢?”
迎着师父认真的眼神,康武只得垂着头说道:“记住了。”
“嗯,那你去罢。
把银子交到董谦手上。”师父点了点头,目光看着几个眼神闪动的童儿少年,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向几个童儿少年道,“你们有没有也想和董谦一样的,也去长安谋生路?
董谦这会儿还没走太远,要是有想和他一块的,就正好让大师兄带着你们,去追上董谦,你们彼此间也好有个伴。
师父我也会给你们留一份盘缠。”
他此言一出,八个少年男女里,登时又有五个人小心翼翼地点了头。
一旁的康武见五个师弟都点头,有脱离灶班之心,他张了张口,心里有些愤慨,但看着年纪尚幼的五个师弟,责备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叫这个青年人心中陡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其实正如师父所说,越来越多灶班弟子脱离灶班,人世间的孤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人拜入灶班,这种种情形,正说明如今大唐世道正在变好,世道变化,他们这样的野教越难传承,这是正理。
逢大变革之时,民心思动。
遇大盛世之时,人心思定。
世道总是如此。只是才有些人丁兴旺之相的阴喜脉灶班,此下又会变得冷清下去了。
康武带着五个师弟,自去寻先一步离去的董谦,这片平旷山林间,只余下高胖老者与三个弟子。
老者沉沉地叹了口气,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向三个童儿说道:“快吃饭罢,待会儿其他灶班师兄师弟们过来,见咱们伙食这么好,说不定还要来分一碗嘞,咱们自家人得先多吃些。”
他说着话,为三个弟子一人舀了满满一碗汤饼。
这羊油汤饼加了香料,确是香喷喷的。
三个弟子端起碗来,手中的筷子便再没有停过。
师父却因为先前事情搅扰,再没有了吃饭的心思,他端着一碗汤饼坐在一个树桩子上,远望几个弟子离去的方向,其实私心里还有几分希冀,希望董谦他们会半路回心转意,跟着大弟子折返回来。
然而这种可能根本微乎其微。
师父低下头去,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候,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踏足这片深林之中,其目标明确,迈步直朝坐在树桩子上的老者走了过来,临近老者之时,白眉白须的老僧双手合十,向这位阴喜脉的掌灶人说道:“南无阿弥陀佛……
叨扰阁下,能否请施主施展贫僧一碗饭吃?”
“你看!”高胖老者放下饭碗,有些无奈地同三个弟子说了一句,“才做好饭,就有人闻着味儿过来了!”
他接着抬头去看那白眉僧人,指了指灶上的铁锅,又道:“煮了羊油汤饼,和尚吃不得荤辛,这饭我怕是不能施舍给你啊。”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却也无妨。”那白眉和尚如是道。
那僧人既已这般言语,掌灶爷也推拒不得,只得接过那般白眉和尚从衣袖中拿出来的钵盂,为那白眉老僧盛了满满一碗羊油汤饼。
白眉老僧将手中念珠绕至手腕上,又向阴喜脉掌灶爷道了谢,说了些吉祥话,便捧起钵盂,拿起筷子,真的大口吃喝了起来。
其将一整钵羊油汤饼吃了个精光,去不远处的溪边洗净钵盂与筷子,又转了回来,坐在阴喜脉掌灶爷旁边的石头上,垂着眼帘,盘腿打坐。
老僧方才闭上双眼,几个呼吸之后,如雷鼾声便在他鼻间响起。
只在这须臾之间,他便已沉沉睡去!
掌灶爷见那老僧吃罢饭后,也不说离开,直在他旁边的树桩子上坐着睡去,更不明白当下情形,他正犹豫着该不该叫醒老僧,与其言语几句,问明其来意之时,野林子外有些吵闹人声、驴骡叫声纷纷响起。
那些声音尚未临近这片山林,一高大青年与一红衣绿裙的女子步入林间,走入阴喜脉掌灶爷的眼帘之中。
第1378章 、风门脉,燧火脉
“啧……”
阴喜脉掌灶爷‘王云’眼见得那对郎才女貌的男女朝自己这边走来,咋了咋舌,喃喃道:“这少见人烟的一片野山林,今下倒是热闹起来了。”
而在他身旁树桩子上低头睡去的白眉老僧,此时亦逐渐止住了鼾声,似是要自睡梦中醒转。
那青年人带着身后女眷,甫一走近王云身前,那石砌小灶中的薪火倏地激烈跳跃起来,火势一下子猛烈了许多。
灶班子里的几个童儿少年当下都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一对自林外走来的璧人,一时间也未注意灶头猛然窜起又倏忽收敛的火光。
“老伯,能否请您舍碗饭吃?
先前忙于诸事,倒是忘了吃早饭,今下有些饿了。”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的青年人向高胖老者拱手行礼,开口直言道。
掌灶爷看了看旁边树桩子上已经睡醒的白眉僧,又看看不断飘出羊油香气的大锅,转而向苏午说道:“反正早先我的灶班走了几个弟子,还能多盛几碗汤饭出来。
请你吃碗早饭,又有何不可?
不过饭食简陋,也怕你吃不下,嫌弃我们这些乡野之人做的饭啊。”
王云也能看出当下的白眉僧、青年男女不同寻常,但他们究竟哪里不同寻常,他又看不明白,只当几位俱是高来高去的大人物,他们这样的寻常灶班,十余年都不一定见着一回。
大人物吃不吃得下他们灶班子的粗陋饭食?
这确实是王云当下的顾虑。
他也就直接向那青年人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那青年人-苏午摇头失笑,道:“在下亦是乡野之人,穷苦出身,一粥一饭原本来之不易,又怎能嫌弃?”
“更何况——”苏午抬眼看了看那口铁锅,道,“这样一锅丰盛的好饭,又怎能说是简陋饭食?
我从前亦是如此,与家中兄弟姐妹围在灶边,享用家长料理的饭食。
当时的每一餐每一饭,而今想起,犹是记忆深刻,不能忘怀。”
王云闻言笑了起来,转去灶前拿了一只海碗,为苏午盛了满满一大碗的汤饼,将之递给苏午,同时道:“你也算是赶上了。
今天是我家这一个多月以来头一次改善生活,特意用羊肉煮了这汤饼。
若你换个日子过来,怕是只能和我家老少一起啃干粮了。”
“寻常人家,日用衣食,总是这些。”苏午接过海碗,便在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白眉老僧身旁坐下,他看也不看白眉僧一眼,低头专注地享用起这一碗羊肉汤饼。
老人家又拿起一只海碗,向跟随苏午而来的丹加问道:“女子可要用一碗汤饼?”
丹加笑着婉拒。
王云便不再坚持,为自家灶班的几个年幼弟子一人又添了半碗汤饼,让他们自去吃喝。
有苏午这些‘不速之客’的一番折腾,王云心头因几个弟子离散而生出的寂寥黯然之情绪,一时消减了许多。
林外的骡马嘶嚎之声、吵闹人声愈来愈近。
终于,在苏午吃光那一碗汤饼,洗净了碗筷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人步入这片平旷山林之中。
原本还显得空旷的野林,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此间来者多是如王云的阴喜脉灶班一样,以种种牲畜拉着载有各种锅灶用具、米粮、陶坛的车辆,几个年轻弟子伴在中年夫妻,或是年老者的左右。其中势力大的,掌握有五七辆高头大马,拥有百十号弟子。也有势力微弱者,连一辆驴车都难凑集,只有夫妇二人推着板车,孤零零地立在山林之中。
这些人一聚集于此地,那般浓烈的薪火味便直冲苏午鼻腔。
他们的言语声、吵闹声在这片空地上刹那铺张了开来。
“大家吃饭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