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只在贺知章思维里须臾闪过,便又彻底寂灭。
他沉浸于那一阵阵悠长、恢宏的乐声中,好似又看到了那副同样盛大而辉煌的画卷,沉溺于画卷之中的贺知章,忍不住轻拍双手,以应和那在自己耳边响起的乐声,同时长吟出声——
不良人馆舍后院草庐中。
苏午为‘吴六’纹刻好了‘霜炼群神刺青图’,他将旁边的衣裳递给吴六,向这矮汉说道:“天人神韵存于这副图录之中,与你自身相融尚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修养着。
待到完全受感神韵以后,再来履职函鬼科主事。”
“属下遵命!”吴六诚惶诚恐地应声,又与一旁的季行舟行礼,便退出了这间草庐。
季行舟看着吴六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以此刺青图与生人甲相互结合,所能发挥出的威能必然更大。
哪怕只是单单背负刺青图在身的工匠,亦能更快承接神韵,用此以炼造生人甲。
此法可否在神工局上下彻底推行开来?”
“待到收集而来的入墨图愈来愈多之后,此法自然而然就能推行开来。”苏午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草庐外,似在等候着甚么。
“那吴道玄确有才华,画艺而今可谓举世无双。
但他不愿好好配合,想要从他身上再榨出几副入墨图来,怕是有些困难。”季行舟皱着眉头说道。
苏午点了点头,看向季行舟说道:“你接下来毕竟还要与他共事,若得罪了他,造就生人甲之事却也会因此搁置。
凡是会恶了他的事情,你俱不要出面,由我或是陶祖、或是鉴真来做就是。你只需善后。”
“嗯。”季行舟答应一声,见苏午尤在看着草庐外,忍不住出声问道,“将主今下在等谁过来?”
他的问题未有得到苏午的回答。
此时,苏午忽然笑了笑,道一声:“来了!”
话音未落,一形容枯槁、披着福田法衣的僧侣一手拽着一道淡淡的人影,步入了草庐之中!
那僧人正是鉴真!
他手中托着的淡淡人影,实是吴道子一缕性灵!
季行舟看看鉴真,再看看鉴真拽着的那道一脸懵然、不知今下情形的吴道子性灵,他一瞬间就明白了些甚么,转而将目光投向身旁的苏午。苏午亦在此时转脸与他说道:“而今恰逢其时,陶祖、鉴真长老将长安内外诸多诗家、画家等等文人秀士聚集于一处幻境之中,我有启发诸位大家灵感之物,正可以在幻境之内,与他们分享。
你也分出一缕性识来,去那幻境之中,收集其中摹画出了天人神韵的诗书画作。”
“吴大家也在此列?”今下虽然吴道子性灵浑浑噩噩,也不能察见当下情景,但终究因其当面,季行舟还是对他用上了敬称。
苏午‘嗯’了一声,道:“吴大家更是此中重中之重。
鉴真长老会以‘地藏王佛变相’,向吴大家展示地狱之中,诸般狞恶变化,希望能借此令他若有所悟。”
如今令吴道子直面地狱诸相,或许可以加速他摹画出那副全唐第一入墨图的‘地狱变相图’。
“那这便去罢!”季行舟点了点头。
苏午亦向鉴真颔首致意。
鉴真面无表情,将双手合十了,把吴道子那缕性灵笼在掌中,他嘴唇翕动,宣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重漆黑圆光在他脑后升起,那圆光如黑墨般,在刹那间漆刷黑了苏午、季行舟两个未曾设防者的心识,待到滚滚墨海褪去之时,无边光明从中喷薄而起,光明遍照之下,季行舟便看到一道道人影游荡于云雾翻腾的虚空当中,这一道道相貌年纪各不相同的‘人影’,即是被陶祖、鉴真聚集在此的今时诗书名家、文人秀士!
苏午伫立云端。
那无边光明正是自他眉心喷薄而出。
他手中捧着一坛东圣酒,此时将酒坛直接拍碎了,令内中酒水崩散作滚滚雾气,萦绕在每一个诗书名家、文人秀士的性灵周围。
诸多原本还在悠悠荡荡的性灵,便就此停驻了脚步。
只是他们身影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却分明是喝醉了酒的模样。
随后,苏午又屈指一弹,那一道道东倒西歪的人影身前,便摆好了一坛坛东圣酒。
——一个个陶坛之中盛装的酒水,却多不过两口的量。
以今下这些人的性灵,最多也只能饮下两口东圣酒,适量饮用东圣酒,尚能滋养他们各自性灵,令他们神完气足,然而若是饮用太多,他们或许就得长醉不起了,因此醉死过去,也极有可能。
“以此酒浆,便能激发各位诗书画家的灵感,看看他们能否借此摹画出天人神韵。
假若摹画不出,便是缘法未到,却也不能强求。”苏午向季行舟说了一句,又转身去看向云层最深处——鉴真化作面目狞恶的金刚执王地藏王佛,正将吴道玄性灵捧在掌中。
吴道玄脚边亦摆了一坛酒。
他应是从这‘金刚执王地藏王佛’眼中看到了甚么恐怖的景象,吓得坐倒在鉴真手中,抱起脚边的酒坛,便猛灌了一口酒下肚。
“吴大家的情形,与他人确有不同。”苏午向季行舟如是解释道。
季行舟对此保持着沉默,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对吴道子的可怜。他转眼看向那一道因为饮用东圣酒之后,变得模糊而朦胧的人影,似是有一道道纱幔遮掩住了他们的形影。
那无形的纱幔后,有人正自酣睡,有人低吟出声。
低吟的老者忽然双手轻拍,像是在应和着他心中乐章的节拍,他手掌拍击的节奏愈来愈快,口中含混的低吟声,变作了激越的长吟:
“至哉含柔德,万物资以生。
常顺称厚载,流谦通变盈。
圣心事能察,增广陈厥诚。
黄祇僾如在,泰折俟咸亨”
……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
那长吟之声响起的同时,此间虚空当中,丝竹乐声霎时大振!
天理变化顺应易数,随着贺知章的长吟声流转此间,有种种神韵与贺知章心识交感,于虚空间凝作了一篇篇华美篇章,那般篇章之中,尤有乐声阵阵!
苏午未有想到,今下只是刚刚聚成幻境,便有诗家通感易数,摹画出了天理神韵,且是一下子摹画出了六道天理神韵!
他将那六部摹画了天理神韵的篇章收摄过来,递给身旁的季行舟:“此六部篇章,以‘顺和’为首章,以‘寿和’为末章,可以成就‘六和甲’。”
第1418章 、易数
“这就摹画出六道天人神韵了?”
季行舟看着苏午收摄而来,凝聚作六部篇章的天人神韵,神色甚为惊讶。他对于此行虽也充满期待,但亦未曾想到,只是甫入此幻境之中,就能有如此巨大的收获。
六部篇章,足以成就六宗全新的生人甲了!
苏午亦未料到收集‘入墨图’之事,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但他更知此般情形更多是偶然造就,摹画天人神韵之事本也玄之又玄,说不定整场幻境下来,亦只得这‘六和之章’也未可知。
此后情形,一如苏午料想。
自‘贺知章’之后,虽时有人击节而歌,挥笔而就,这些诗书画家而今灵感激发之下,创作出来的诗篇、画卷,并不比贺知章的‘六和之章’逊色,其中‘张九龄’一首‘望月怀古’开篇一起,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意象,便引得今下幻境都微微抖颤着,被同化作了张九龄醉梦中所见的沧海与明月——仅此开篇两句,似已精彩纷呈,压过贺知章的‘六和之章’一头。
但是,即便是如此精彩的篇章,却亦未能摹画出天人神韵。
可见天人神韵,虽总因诗篇画作之精彩,而大概率能将之摹画牵引下来,但也并非是说那些精彩的诗篇画作,就一定能牵引摹画下天人神韵。
在贺知章后,又连连有五七人咏诗作画。
他们挥洒才华以后,各自性灵便被牵引着离开了这道幻境,归回各自躯壳之中。
苏午倒亦不觉得气馁,今次在幻境之中,收获了贺知章的‘六和之章’,便总算是不虚此行。
而且既然此般勾引性魂,履足幻境斗诗作画也能摹画天人神韵,以后亦总有机会,可以多番尝试这种办法。
季行舟则趁此时机,将那‘六和之章’摹画出的神韵,与自身心神交感——
六和之章化作丝竹鼓乐之声,徐徐流淌入季行舟的耳畔,季行舟循着那阵乐声,便似看到一副画卷在眼前展开。
画卷之中,易数变化与诗家心意统合如一,使天意与人心和合。
八卦图案就此在季行舟眼中浮现,交相转动开来!
季行舟将这‘六和之章’彻底倒映在心神之中,眼底转动的八卦图阵跟着消去痕迹,他面有喜色,向苏午低声说道:“此‘六和之章’,每一章都足以造就一副可以禁锢‘鬼王’层次厉诡的生人甲。
六和甲胄各自禁锢鬼王之后,联而成阵,可以抗御‘天诡’!”
鬼王层次之厉诡,等同于现实荒级以上,灾级以下的厉诡。
而天诡便是灾级厉诡,以及那些传说中的神灵之类了。
贺知章摹画而成的‘六和之章’,带给苏午一方的惊喜倒是愈来愈大,并且,季行舟还接着说道:“这六和之章,内含易数变化,令某感知深刻——此前吴道子作‘霜炼群神图’之时,某亦曾借助此图,稍微感应到天理转动与‘易数’之间的关联,但尚不能深刻理解此中关节。
今有‘六和之章’,某倒能借此而窥‘大易’,对‘易数变化’理解更加深刻。
若将这篇章在神工局内推而广之,又会有许多人获益,亦于无形中降低了‘易数’的门槛,使之更便于被寻常神工局匠人所理解。”
苏午闻言点了点头:“那便待造就出六宗‘六和之甲’后,将‘六和之章’在神工局内推广开来,令大家共同参修。”
从前于东流岛时,铸刀所里的匠人,之所以要在身上纹刻‘入墨图’,大多数工匠以为是因有入墨图在身,可以借来鬼神之力,更加速对杀生石的锻造——此只是对‘入墨图’的表层理解。
其实内中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身上纹刻有‘入墨图’以后,便更易感知到天理运转,将天理运转倒映心中,于人事人心相合,便是‘易数之变化’,如此更容易接引天人神韵于要锻造的刀剑之中,提升刀剑的品质。
是以那时的东流岛工匠,多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过,此般纹刻入墨图感应天理运转,终究耗费太大,能够承受‘入墨图’在身,便已经于无形中筛选掉了许多匠人。
如今正好有此‘六和之章’,可以方便匠人们初步理解‘易数’,便相当于垫高了他们脚下的台阶,更方便他们踏入易理变化之门!
季行舟答应下苏午所言,转眼看向云雾朦胧的幻境之中。
在他与苏午交谈的这段时间里,又有数人被送入幻境内,离开幻境的诗书画家,无一能够摹画天人神韵。
看着剩下的八九人,季行舟对于这场幻境已经不再抱有期待。
他大抵明白,今次幻境召集五十余诗书画家在此,但能收获‘六和之章’,已算万幸。
季行舟心中正自转念,忽见身旁苏午面有异色,目光看向云雾间某个摇头晃脑的朦胧人影,那人影以手指沾了些许酒水,正在矮案上勾画着甚么——苏午念头一转,即有笔墨在那人影的桌案之上铺开。
那人影此时抓起笔,饱蘸浓墨,笔尖悬于宣纸之上,却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