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从门外投照在软榻上,光芒分外刺眼,令吴道子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以手遮住双目。
黑胖身影矮身穿过门扉,脚上靴子踢倒了几个空酒坛,挑惹起一阵凌乱的响动。
那黑胖青年人慌忙将几个酒坛搬到角落,费劲将地上散落的衣物、女子的亵衣绣鞋、各种酒坛杂物都捡拾起来,将房屋内的摆设归拢原位。
待他做完这些,吴道玄已经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神甲司正-吴道玄眯眼看着黑胖青年,良久以后才回忆起来这青年人的名姓——应是叫做‘安禄山’?
自圣人设下神甲司以后,此人倒是忙前忙后,帮了自己许多。
哪怕圣人后来不知何故,又冷落了神甲司,遣散了不少匠人,神甲司树倒猢狲散之时,此人亦并未冷待自己……
念及此,吴道玄放轻了声音:“禄山,我这里可是甚少见到外人来拜访了……
从前此地门庭若市,如今,呵!
你来我这里有甚么事了?我今手中可没有甚么好处能给你了……”
吴道子倒是记得清楚——自不良帅受封镇国公,圣人命其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以后,圣人对神甲司的支撑力度便越来越小,如今拆散了神甲司大多数机构,致使而今神甲司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不过,几经周折也一直造不出生人甲的神甲司,或许从来都只是个空壳……
吴道子自嘲地笑了几声。
就见黑胖青年—安禄山恭敬地朝自己行礼下拜,而后道:“鄙人与吴大人交往,岂是为了贪图那一点好处?
实因吴大人才华盖世,已然折服了鄙人。
纵是叫鄙人做吴大人的一条狗,鄙人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言语虽然肉麻,但胜在情真意切,于是便连这些丝的肉麻,反而都更显得真挚了。
“唉……我自能看出阁下的真心,实非从我身上图谋甚么——从前老夫风光之时,旁人也尊我一声贵人,而今早不得势,其余人都作鸟兽散,阁下还能经常来探望老夫……
老夫哪里不知孰好孰坏?
老夫只是后悔,从前没有多多提携于你,给你一份好前程,反倒叫你如今还是个牙郎,操持着这份贱业……”吴道子眼中真情流露,对从前作为后悔不已,“如今,我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会画几幅画的画师而已,想要帮你甚么,却也有心无力了……”
安禄山闻言目光闪动。
他向吴道子连连叩首:“君能礼贤下士,以真心待我,于鄙人这样一个牙郎而言,已是大幸事,又何须再言其他?
今时来看望吴司正,我们只管把酒言欢就好!
鄙人一直觉得,吴司正今下只是一时时运不济而已,来日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吴道子受他一番鼓舞,也连连点头:“好!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
随后,安禄山将特意带来的美酒佳肴铺在榻上,宾主一番畅饮之后,屋外天色已近黄昏之时,安禄山才与吴道子道别。
——他离开吴宅之时,手上更多了一副吴道子挥毫而就的画作。
天色渐黑。
空气之中水气积聚,眼看将有一场雨水落下。
安禄山将吴道子那副画作仔细包上一层油纸,夹在腋下,转过几道街巷之后,叩响了某间暗巷尽头的房门。
门环叩击木门三声之后,两扇木门之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面容憔悴、身着麻衣的清瘦男子从门缝中探出头来,他一眼看到门外静候的安禄山,立刻敞开了门扉,将安禄山引进院内。
“大兄可有寻得名家书画?
须得是最近画就,古人字画却是不顶用的。”那清瘦男子与身后的安禄山言语着,他语气飘忽,脸色惨白,似乎被疾病缠身。
安禄山走近他,顿时感觉到有一阵阵阴冷刺骨的气息从其身上飘散出,渗透自己皮肤表里。
“吴道子画作,不知在小弟看来,是否算是名家画作?”安禄山面上笑意隐隐,伸手抽出了腋下的油纸包。
清瘦男人一听安禄山所言,看了看其手上那油纸包裹着的画卷,眼神顿时有些喜悦——但他随即又似是想起了别的事情,眼中神光黯淡了下去,摇头叹息道:“吴道子自然称得上是当世名家,但我所需的画作,却也不仅仅是名家画作方才能行……
今能救我一时者,唯有喜安兄一支画笔。
可他却在三日前一命呜呼……”
他话未说完,便被安禄山摇头打断。
安禄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先朝正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你久困于诡病之中,不知外界情形罢了。
放心,我今所得这幅画作,必能救你性命。
跟我过来!”
第1454章 、旧之生人甲
正屋之内。
安禄山扫了一眼堆满房屋各处的画轴纸卷,从中捡出一卷来,看着纸卷上银钩铁画、天马行空的字迹,故作惊叹地道:“小弟这里竟然收藏有张旭的字帖?
他而今称得上是当世草书第一大家了!”
苍白脸儿、身材消瘦的男人从安禄山身后走出来,夺过了安禄山手中那副‘张旭’字帖,直接撕扯成粉碎,丢进废纸堆中,神色淡淡道:“只是旁人临摹的张旭字帖而已,看起来像是张旭所书,其实形似而神不似……我是什么样的家境?大兄还不清楚么?
便是收集这满屋子不入流画师、书法家的作品,都已耗尽家底,更何谈是收藏名家、大家的真迹?
此间字帖书画,都是些不入流的秀士所作,与名家真迹相去甚远,其中难得有一二副沾染了些名家真意,却依旧不能为我所用……”
安禄山见清瘦男子谈性缺缺,一副对外界事物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他在正屋主位坐了下来,将那副吴道子真迹放在身前的桌案上。
他明知自己这个兄弟当下的注意力、最关心的东西就在他跟前那副油纸包裹的画卷之上,却偏偏对此绝口不提,而是又言及了其他:“你受鬼祟侵袭,缠绵病榻已经二三月有余,在彼处不良人里的差事,如今可还能保得住?”
这个清瘦男人,因自身无意间容纳厉诡在身,因而得以被收录为不良人,从前也颇为威风,至少与安禄山这么一个下贱牙郎之间,有着天差地别的阶级差距。
二者之所以能走到一块去,并且清瘦男子还尊安禄山这个牙郎为兄,此中另有一番故事。
清瘦男人‘郑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莫说是我病了三月,便是没病,也绝不会为今之不良人所容了。
我初患病之时,正值圣人拜不良帅之时。
那位不良帅掌握不良人,即开始在整个不良人中推行改革。身有人命官司、奸淫戕害百姓的不良人,即便再如何有能力,都已被革出此列。且他们各自容纳厉诡,都被那位不良帅领亲近手下,以秘密手段夺去了!”
说到这里,郑现顿了顿,看了安禄山一眼,又道:“我是甚么情况,身上有几条人命?大兄想必也是清楚的……
身患诡病,躲于家中,反倒令我免去清查,躲了一桩劫数。”
“不良人回不去,那小弟以后有甚么打算?”安禄山笑了笑,对于郑现话语中暗有所指,佯作不知。
郑现闻言,苍白面孔上隐有戾色涌现。
但他一抬眼,撞到安禄山沉定的目光,面上戾色顿时压了下去,他沙哑着嗓子道:“只不过是等死而已。
诡病已入脏腑,无有喜安兄那只画笔救我,我也不过只剩半个月的寿数而已。”
听到郑现再一次提及那名为‘喜安’的画师,安禄山扬了扬眉,道:“喜安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平日也不见有什么疾病缠身,怎么会在几日前突然暴毙?”
郑现看着安禄山一脸无辜的神色,内心却冷笑不已,只在面上不做表露,垂下头去,道:“喜安兄是为厉诡所杀。”
“为诡所杀?
是被甚么厉诡杀害?”安禄山神色更加惊讶。
郑现闻声,蓦然抬首,注视着安禄山,一字一句仿佛是自牙缝中迸出:“那个厉诡,大兄或许见过!
时人常称之为“灯官”,只要灯火燃亮处,灯官便会化作一长手长脚的白面男人,扭断灯下聚集之人的脖颈!”
“长手长脚的白面男人……”安禄山神色迷惘。
今下正屋之中,光线黯淡。他便吹红了火引,点燃案上灯台。
火光摇曳。
灯影之中,安禄山身后,正有一长手长脚白面者默然而立!
安禄山目视神色惨然的郑现,如萝卜头的手指轻叩桌面,他似笑非笑地与郑现说道:“小弟所说的灯官,是我身后这位吗?”
郑现垂下眼帘,身躯微微颤抖,口中并无言语。
那长手长脚的‘灯官’,随着安禄山随意一挥手,便倏忽站在了郑现身后,一根根惨白的指骨,环上郑现的脖颈。郑现听到安禄山笑意隐隐的声音:“我给小弟的利益莫非不够多吗?你虽为我沾了几条人命官司,但我给你的金银,足以抵上那几条人命了。
人命,是有价的。
更何况小弟之所以能将厉诡容纳在身,我亦在此中出了大力,帮了大忙的。
奈何小弟一朝踏足公门,便想丢下我这个贫贱出身的兄长了……幸而老天有眼,叫小弟身上厉诡渐有复苏之态。
那个叫做喜安的画师确实有几分能耐,竟然把画卷贴在小弟的身上,将已经侵入小弟脏腑之中的厉诡,吸摄入皮膜之中,他有这样才华,而我恰好十分惜才,原本不论如何都不愿杀他的。
可惜他不肯配合于我,处处看低于我,我又从别处恰巧得到了这画作可以吸摄厉诡的秘密……他没有用了,不如死去。”
安禄山一边说着话,一边撕开桌上的油纸卷,露出其中一副还未被装裱好的画作。
他将那画作缓缓摊开来。
郑现心脏激烈跳动着,在‘灯官’指骨环绕脖颈之下,已然感受到了死期临近。只是他心中不甘,听着安禄山的言辞,看着桌案上缓缓铺开的一副纸卷——他眼中陡然流露出几分惊喜——那副画卷之中,流露出了某种玄妙非常的意蕴!
先前喜安留在他身上的画作,亦有此般意蕴,只是也无法与此画中神韵相提并论!
这幅画,或许可以救自己的命!
郑现一念及此,祈求的目光便投向了安禄山。
安禄山痴迷地看着桌上画卷,低声道:“天人真意……正是此天人真意,才有通达鬼神,拘摄厉诡之能……
那个喜安,不过是个三流画师而已,偶然窥得门径,便敢目中无人,他又怎逼的山海吴道子这样的大家?!
小弟,你看此画中天人真意,比之你喜安兄的画作如何啊?”
安禄山抬起眼来,面有笑意,眼神阴沉地向郑现问道。
郑现陡见救命稻草在前,其余一切已经甚么都顾不上了,他盯着桌上画作,连连点头,丝毫未有留意到安禄山阴沉的眼神:“喜安侥幸得到一缕机缘而已,与吴道子怎能相提并论?!
大兄这副画作,正能救我性命!
大兄,您真为我寻来了这样神妙画作,您就是我的再造父母——”
他话未说完,便被安禄山扬声打断,安禄山扯起桌上画卷,也好似一把扯起了郑现的心:“贤弟,想要我以此画救你?!”
郑现见安禄山如此情状,一时福至心灵,扑通一声向安禄山跪倒下去:“求贤兄救我!”
他被诡韵侵及脏腑的痛楚折磨得神智都濒临崩溃,而今有活路在前,恰如久旱逢甘霖,又焉能放弃?!
这时候,安禄山从怀中拿起一颗丹丸,将之递到了郑现嘴边,道:“一幅画而已。我与吴道子交好,以后这般画作,自然应有尽有,以此画救贤弟,自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