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海潮般的山呼之中,苏午仰头看向天顶豁开的那扇门户——这场已被他认定为不可能成功的帝登极祭祀,最终偏偏真的成功了。
正因为这次祭祀的成功,反而让苏午内心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他感觉自身像是落入了一个无法规避的圈套之中,而这个陷阱的轮廓,他至今却都还未观察到!
这是想尔给自己留下的陷阱?
整个商末时代,只为成就想尔的这个陷阱?
嗡!
此时,天穹中已然盈满那般灾晦不祥的气韵,在那无穷无尽的气韵之中,一道道旌旗陡然竖立而起!
旌旗之下,鬼神拉着庞大的车驾,在一道道‘岳渎’、‘日星’、‘龙象’、‘大神’等诸纹样之旗的簇拥下,从天穹冲下——那拉着巨辇的鬼神在苏午身前深深俯首,而苏午体内,一股股诡韵喷薄而出,一身漆黑、独足、遍身猩红眼目、阴影包裹森白骨骼、腹内有血红螺纹盘绕、支撑天地的‘天帝’裹挟着苏午的身躯,登上了那巨辇!
他登上巨辇,往天庙中去登极称帝的时候,一个甚为焦急的声音忽自他耳畔响起,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另一个名字:“飞熊!飞熊!飞熊!”
不祥灾晦气韵呼啸如汪洋,滔滔诡韵使那在他耳畔响起的声音都失真了,像是一个男人的呼喊,又似是一个女子的呼喊。
苏午已然登上巨辇,登极为帝自然不可避免。
鬼神牵拉着巨辇,一瞬间飞临天顶,在无数旗帜簇拥下,将天帝送入了天庙之中!
他踏临天庙之中,一道道巨大如山岳、浑身散发着纯粹恶意诡韵的形影如林般竖立在他周围。
每一道恐怖形影都与天相连!
诡韵牵连着它们身后那紫红色枝枝蔓蔓如树木根系般的脉络——那一道道紫红的脉络,苏午却也极其熟识——那是天根!
诡由天所出!
一个念头就此在苏午心头落定!
所有恐怖形影此时向苏午投来目光,它们的头顶,同样展开了一道道天帝的旌节——
无数轮斑斓太阳充斥于这横无际涯的天庙之中,其他所有居于天庙之内的神灵,只能匍匐于众天帝脚下!
天帝万身!
此间的每一尊天帝,都只是‘天帝’的一重化身而已!
苏午脑海里陡又闪过一个念头,下一个刹那,所有天帝的形影互相牵连起来——它们变作一双双眼睛层层交叠于那紫红天根之上,将紫红天根变作了一道遍身生就斑斓眼目的万首万身大蛇!
万首万身大蛇向苏午的诡形盘绕而来,要令他也化作自身的一部分,成为一重天帝化身!
所有蛇躯簇拥着一方巨大的印玺,将那印玺交于苏午手中,同时,亦是将那印签烙印于苏午的诡形之上——一身漆黑,遍身血红眼仁的苏午诡形忽然沸腾起来,在他的眉心,一只三目重瞳的眼睛乍然张开——故始祭目毫无征兆地、第一次从苏午诡形上长了出来!
苏午转动着故始祭目,看到那被龙章凤文簇拥起来的印玺之上,雕琢着四个甲骨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
他浑身猩红眼目流淌下滚滚血光,忽然伸手朝‘受命于天’中的‘受’字按压下去,想要在那个‘受’字旁边留下一些痕迹!
哗——
万首万身大蛇的身躯,仅仅盘绕住了苏午的诡形,禁锢住了他诡形的所有动作,使他只能被动承受那方大印朝自己的身躯盖落!
在故始祭目猝然而显,骤发警兆之下,苏午自知不能就此随便被那方印玺在身上留下烙印,他狂烈地挣扎着,汹涌地诡韵冲刷着天庙中的每一处,令整座天庙都摇颤起来!
而寄生于万首万身大蛇之上的一双双眼睛,在苏午狂烈挣扎、肆意散发死劫规律之下,一瞬间就毁碎了数百双!
数百个天帝化身,就此沦灭!
但那万首万身的大蛇,却也完全禁锢住了苏午的诡形,他的诡形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方印玺磨灭一层层缠绕于他周身的诡韵,向着他缓缓盖落而下!
嗡!
就在这时,那独足漆黑、恐怖无比的苏午诡形忽然融化了!
苏午本身的一条手臂上,长出苍白色、无有五官的元皇脸,他将手臂伸出逐渐融化的诡形,一掌狠狠按向了迎面而来的印玺!
咚!
印玺盖落于苏午之身!
印座之上,那‘受命于天’的受字之上,多出了一道血淋淋的手印,那手印五指蜷曲紧扣着那个‘受’字,正似一只手爪紧紧锁住了那个‘受’字,因这一个字的改变,引致整方印章的意蕴都就此发生了改变!
此种改变今下虽然还只是浮于表面,但随着此后时间逐渐流逝,变化必然加深,变得更加深刻!
第1491章 帝辛
苏午伸出去的手掌无力垂落,灾晦不祥的气韵缠绕在他那条手臂上,使之变得残损萎缩,如今没有五脏支撑体魄,这样恐怖气韵留在己身的伤势,他却也无力将之愈合!这时候!
万首万身之蛇忽然消散而去,不知影踪。
同聚于天庙之中诸多天帝化身,此时亦影迹全无。
唯有一道道恐怖气韵震飘于天庙之内,从四面八方汇集入苏午重新显发出的诡形之中——
轰隆!轰隆!轰隆!
伴随着滚滚气韵疯狂涌入他的诡形,苏午诡形脑后,一面轮盘乍然浮现,继而缓缓转动起来!
那面轮盘之上密布的裂缝,此时就在这滚滚诡韵朝他自身汇集之时,而尽得修补!
此轮愈发膨胀壮大,涵盖了苍天!
这面轮盘,即是苏午自身的‘天道轮’——
天道轮就此失而复得,然而它归附苏午之身,却令苏午更觉得自身已然踩入一方幽深的、深不见底的陷阱中……
呈现于天穹中的诸般异相尽皆消散去,但远方大商讨伐军散发出的灾晦气韵,亦未能再将葛长部族上方的天空涂刷成黑色。
那支撑天地的独足黑影天帝,于一瞬间缩回了苏午的躯壳内。
苏午张目环视四下,四下的葛长氏族人,尽皆呆若木鸡,鸦雀无声。
只在苏午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之时,他们脸上才会流露些丝或惊惧或敬畏的神情。
一阵风刮过祭台,将渠身前的那堆燃尽了的薪炭余火吹散向四面八方,而随从那堆柴灰木炭之中跨步而出,其身上衣物已被火焰烧尽,随就这样赤着比先前更高大强壮的身躯,向苏午拜倒,口称:“天帝!”
瘫软地躺倒在祭台上的渠也勉强爬起身来,向苏午不断叩首行礼。
他在这次帝登极祭祀之中,再一次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好处——沸腾的黑红火焰在他身后的‘傩’蛇形般的身躯上燃烧着,那‘傩’张开浑身漆黑的鳞片,每一片鳞甲上,都长出了狰狞的倒钩。
它的羊首之上,一对羊角越发弯曲盘转,漆黑羊毛如胡须般环绕着整个头颅,盘绕羊角之上的黑白双蛇,也各自生出了一对犄角,有转而为蛟的趋势——渠的傩显发出威严、神秘、公正的气势来,一如大邑商传说中可以断明忠奸善恶、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天傩‘獬豸’一般!
獬豸盘旋高天上!
祭台四下的葛长氏族人,如被风吹拂过的麦浪一般一排排跪倒,他们身躯颤栗着,在那‘獬豸’的注视之下,在天帝亲身于此间之下,口中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连葛长氏族的方伯‘雄’都脸色煞白,根本不敢往祭台上的苏午投来哪怕一眼目光!
他先前因这场帝登极祭祀而生出的种种想法、一些忽然膨胀的野心,都因见到天帝亲临之后,不翼而飞!
所谓‘叶公好龙’,不外如是。
“你们去投‘周国’去,我来应对大商的讨伐军就好。
把家里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迁徙。”苏午温声言语着。
话音落地以后,他的身影已经走下了祭台。
“王,等等我,等等我!”
渠与随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追赶向苏午的身影,跟随苏午一同离开了这方祭台,离开了葛长部落。
留下葛长氏族人们面面相觑。
“王……让我们投奔周国去……”在祭台上陪侍的祭司,此时谨慎地将目光投向了方伯雄,有些疑问地道,“我们为何不能就留在我们的国土上?他已是天帝,完全可以庇护我们……”
雄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王还没有准备好接收投奔他的属国,他不会留在葛长太久……
他离开葛长以后,便没有办法庇护我们,所以让我们投奔周国去。
那我们就投奔周国去吧。”
葛长国方伯雄站起身来,遥望远方,继续道:“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个方国,都已经和周国联合了。
他们对投奔的方国很好。
天帝让我们去投奔周国,也一定正确的。”
说过这一番话后,雄安抚了祭台四下的氏族人,让他们各自回家去收拾东西,然后大家一起启程去投周国。
族人们纷纷动身。
正在此时,有人朝苏午、渠、随离去的方向远眺。
那个祭司登上高台,往远方只眺望了一眼,便惊呼着向雄连连招手:“方伯,快来看,你们快看!”
雄见其神色震骇,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跟着登上高台,往其所指的远方看去,只一眼,他便到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地平线上,那以独足支撑大地的漆黑身影-天帝,头顶一面与山岳一般巨大的苍青之轮,压着大商的四尊神灵,以及无数大傩、士卒组成的联军,一步步朝前走去!
令人望之胆寒的大商讨伐军便不断朝后倒退!
天帝往前踏出一丈,大商讨伐军向后退步十里,望风披靡!
直至那庞大又恐怖的军队,彻底被地平线淹没,彻底隐去踪影!
……
旷野之上。
三道身影穿过齐腰深的长草丛,朝远处走去。
随与渠紧紧跟在苏午的身后,看着大地尽头之上,亦不见有大商讨伐军的影踪,渠咧嘴笑了起来。
如今苏午为他击退了前来讨伐葛长的大商军队,葛长氏族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去投奔周国,他自然也能毫无牵挂地追随苏午而来,如今即便去往镐京,他也无所畏惧!
渠如今已成为‘贞人傩’!
相比起渠,随就要沉定许多。
他是为天帝持旌节的使臣,自然要追随天帝辇驾,听从天帝号令。
“大王,我们如今要去镐京吗?”渠向苏午问道。
苏午点了点头,向随说道:“随,你来为我带路,到了镐京以后,我与渠便暂时安顿在你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