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请你效忠的那位主人,前来拜见大王。
唯有这样,你的家人才不会像其他奴隶一样,跪在殉坑前,成为一场祭祀上的祭品。”
随听着那面容模糊的女子的言语,他神色平淡,而眼神坚决:“请杀我和我家人,我绝不会背叛我王。”
“但你却背叛了你的旧王……”那女子语气里隐有些丝笑意,哪怕随看不到她的面容五官,仍旧在听到她语气里的笑意之时,有一瞬心神恍惚,知道了‘笑语嫣然’是什么模样。
他仰起头,拧眉注视着那张被雾笼着的面容。
这个刹那,一缕缕微白透明的发丝从他心识之中飘散了出来,这一缕缕属于苏午的渺渺之发在大殿之内轻柔地铺散着,它们感知着此间流转的各类气韵,借着渺渺之发的感知,随亦在心神恍惚间看到——
那一身白色衣裙,面容模糊的女子身后,好似有一丛丛毛发交相盘绕聚集,化作了九道狐狸的尾巴。
九道狐尾随大殿之内光芒交转而演化种种斑斓色彩,它们忽然化为黑色,忽又转为赤色,忽又散作雪色……
眼中所见的景象令随神色大骇。
他还未有反应过来,那九道蓬松而巨大的狐尾便陡然消散一空。
而在此同时,他忽觉得方才还在笑着的女子,神色好似突然冷淡了下去。那女子的目光盯着他,正要开口说话,满饮下一爵酒的帝辛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将她拦在了身后。
商王向随说道:“寡人确想见一见你那位主人。”
随闻言眼神暗淡。
但下一刻,大王又道:“但寡人不会拿你及你家人的命来要挟你。你走出宫门之时,你的家人便会与你团聚。
你走罢,随,去与你的主人传话,请他来见寡人。
他若不来,寡人也不会为难他。
不过欲争‘贯通天地人之王’者,如果连直见寡人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被称之为‘王’呢?”
帝辛亲自将随从地上搀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放任他就此离开。
在辛身后的女子目送着随离开大殿,她在帝辛五步之外静悄悄站立着,于大殿之内气氛渐归沉寂之时,忽然说道:“天帝先王、先公化身对大王体内五脏的啃咬已经愈演愈烈。
妾身直觉随的那位主人,应当能帮助大王摆脱天帝化身对大王五脏的啃咬。
若以他为牺牲,大王身上的伤势或许可以完全复原。
从此以后,大王可以放心推行‘禁绝人殉’之国策,不必被贵族、方国诟病您表里不一,一面禁绝贵族、方国们行人殉祭祀,一面又在王宫内大肆进行周祭,牺牲数以万计的奴隶。
那样,您就是真正‘贯通天地人’的王者了。
您留住随和他的家人,随的主人或有几分可能,会因此而来拜见您,可您放走了随和他的家人,随的主人应当不会再来拜见了。
——他的神灵,也是天帝化身。
妾身不能在祭祀之中,占卜出他所在何处——放弃这次机会,您或许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
妾身顺应天意,前来辅佐大王,为大王祭司。
您莫非不信妾身么?
所以放走了随?”
“您是苍天降下的神灵,前来辅佐寡人,寡人怎会不信您呢?”帝辛面朝向那白裙女子,神色拘谨暗含敬意,“只是寡人以为,以随的家人作为要挟,终归不是正道。
随的主人,假若有人王的气魄,应当应寡人之邀,与寡人相见。
假若他只是一个侥幸得到天帝化身神灵的凡人,没有真正人王的气魄,那哪怕寡人以随和其家人性命作要挟,他也必定没有胆量前来王宫的。”
女子闻声未再言语。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帝辛,直至帝辛胸膛上爬满血淋淋的裂痕,那一重重‘天帝玦’,化作了一道道人首龙身之形,尽皆钻进帝辛胸膛之内,肆意啃咬的时候,女子才缓声说道:“天帝对于大王的侵蚀已经又深彻了很多。
即便是以这种血酒,也难以压制住大王体内的伤势了。
大王,须得早日再次举行一场周祭,平息体内的伤痕。
妾身听说,周国方伯的长子‘考’已被送至殷都,周方伯已成人王之身,若以这样人王血脉子嗣作为人殉牺牲,或许能平息大王体内伤势更久时间。”
“姬昌有谋叛之心。
寡人以大邑商神灵、甲士威压周国,迫使之交出嫡长子,质于殷都。如此,‘考’可以为寡人牵制周国,使之轻易不敢反叛,并须定期献上大量羌人奴隶,以为大邑商所用。
今大邑商人口日增,甲兵强横,与周国献上众多羌人奴隶不无关系。
所以‘考’不可杀。”帝辛隐忍着掏心剜肺一般的疼痛,摇头向那白裙女子如是说道,他颤抖着手掌,还是忍不住从铜罍中盛取酒浆,不停灌入口中,试图弥合胸膛上那一道道先王天帝们撕扯开的裂痕,消解五脏被蚕食的痛楚。
然而,正如那白裙女子所说,如今这般向天祭祀得来的酒浆,于他而言已经作用不大,他方才将一爵酒灌入口中,胸腹间的裂缝渐有弥合趋势,又在转眼之间,胸腹间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
无数‘天帝玦’竞相转动,帝辛都似乎听到了先王天帝嚼食他内脏的声音!
白裙女子看着面色隐忍的帝辛,眼波流转,道:“若‘考’不可杀,也可以‘濮国’方伯质子作祭祀。
濮国方伯,也是一位人神。
以他血脉子嗣作为主要人殉,虽然效用不如考,但也比普通人殉好了许多。”
帝辛额头汗如雨下,他捂着胸膛坐倒在地,对于那被他委以国祭重任、自名为‘妲己’的‘天臣傩’,还是摇头拒绝:“周与濮、庸、蜀、羌、髳、微、卢、彭此八方国,已经结为联盟。
联盟初立,诸国人心不齐,还可以徐徐分化。
此时若杀八个方伯的质子,必会导致周与八国联结越来越紧密,最终同仇敌忾,共叛大邑商。”
“您自身乃是人王,朝中人神如雨,身后有‘万身天帝’、整个苍天为您支撑,又何须害怕区区九个方国呢?
这九个方国之内,可没有天帝坐镇。”妲己笑声问道。
帝辛对此只是摇头不语。
他虽为人王,名义上有商朝诸多人神阿衡辅佐,其实那些人神阿衡,大多出身贵族,甚至是王族。
自他被立为王以后,王族兄弟、叔伯与他背离,朝中阿衡闻风而动,多在暗中与他做对——如此种种,盖因阿衡们拥立的商王,本是他的兄长‘微’,而不是他!
但祖甲改革礼制,以‘嫡长继承’之制,取代从前‘兄终弟及’之制,至父乙之时,此制已然成熟。
而自身乃是嫡子,微实是庶子,自身继承王位,本就是正统!
父乙在位九年即崩,朝野局势因而动荡,王命不及族权,而自身即位,正为使王权盖过族权,是以行使种种改革——朝中贵族、王族们既与自己背离,自己便任用外部强人,以恶来、飞廉为将,平定四方,使四方宾服,否则周、濮等九国,何以献子于殷都?而大邑商人口大增,粮食丰收?
父在位九年而崩,自身临危受命,至于今时,已然打开了局面。
只需再给自己一些时间,即能彻底控制局势,‘贯通天地人三者之王’,应是寡人!
“看来这九国质子都不能用作人殉了。”妲己看着沉默不语的辛,似乎已然看穿了他内心的诸多想法,她摇了摇头,道,“但是陛下身上的伤势,一日严重过一日,如若再不能得到弥补,只怕不等周盟誓八国来取大商,您便要首先死在这‘天缺之病’中了。
您如今的寿元,只剩下一个月。”
帝辛闻声缓缓道:“周这次献上了五百羌人,用这五百羌人作牺牲,能不能请天降下神酒,帮助寡人弥补伤势一时?
寡人只需一些时间,以‘考’牵制周国,使之为大邑商不断捕捉奴隶,直至周国四下再无野人奴隶可以献上,周国便只能将目光投向投奔自己而来的方国、部族了。
如此,逐步行‘驱虎吞狼’之策,致九国联盟从内瓦解,分崩离析……
此可以保大邑商三十年无虞,而寡人亦能得喘息之机,好好修补伤势。”
“大王雄才大略,若大王此计可成,何止可以保大邑商三十年无有方国谋叛之患呢?
此事若成,天下便只存有‘大邑商’一宗,而诸国尽没,万方来朝大邑商。那样的大邑商,便真正配得上‘商朝’之称。”妲己语气清淡,从中听不出她的任何情绪,她对帝辛的规划深为赞叹,但在此后,却话锋一转,道,“您不能将那体内有天帝化身之人,作为牺牲,献于天庙;
不能以周国方伯长子‘考’为牺牲,献于天庙;
不能以八国质子献于天庙……
只是五百羌人,如何能令苍天看到您的诚意,上次周祭,您便以三百羌人为祭,苍天只降下了少许酒浆作为赏赐。
若这次只是多二百羌人的话,苍天或许连少许酒浆的赏赐都不会有,它更可能降下惩戒!
如此,就更不提那能弥合您之伤势的神酒了……”
第1495章 比干
“别无他法了么?”帝辛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地道。
他如今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元,一个月的时间,对于经略一国而言,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许多谋划都不可能在这一个月之内完全推行下去。
妲己闻声并不言语,未置可否。
这时,一阵脚步声自宫殿之外传来,甲士步入宫殿之中,向帝辛拜倒,而后禀报道:“大王,太师在外等候拜见。”
“太师?”
辛闻声皱紧眉头。
今商太师,大邑商众阿衡中权柄最重者,名为‘比干’,系帝乙之兄弟,帝辛之叔父。
“叔父所为何事至此?”帝辛低语了一句,旋而向那拜倒在地的甲士说道,“把叔父请进来罢。”
“是。”甲士领命而去。
宫殿内,妲己忽然轻笑出声:“世传太师比干有七窍玲珑之心,纵然传闻不得信,但比干也是一位人神,掌管宗庙祭祀,他又与帝乙血脉极近,可先王天帝却对他秋毫无犯,不曾使他患上‘天缺之病’。
假若以他来作祭祀牺牲,或许效果——”
妲己还未把话说完,便被帝辛摇头打断:“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叔父忠直之人,以他为镜,可使寡人照见己身得失缺憾。
若没有叔父……”
“若没有太师比干与微、箕同气连枝,统合庙堂诸位阿衡、贵族、王族,大王何至于要任用外部强人?
推行政令何至于这样困难,举步维艰呢?”笑语声中,妲己身形已然在宫殿之内渐渐消隐,“妾身便在祭坛之中等候,假若大王有了定计,可遣人往祭坛处焚火祷念。
假若大王一直无有定计,那便待一月以后,妾身为您焚火祭祀,告知于您,在您死后,殷都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商境内又有怎样变故?”
声音尚未消散,其人已然远走。
帝辛捂着涌出汩汩鲜血的胸膛,感应着胸中心脏激烈的跳动,一种难言的窒息感将他死死禁锢住,好似有一双无形的、铁铸一般的大手狠狠勒紧了他的脖颈,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一阵阵昏眩。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为自己披上了一件衣袍,遮挡住胸膛上那些狰狞裂痕,而正在此时,身材高大、面容与他有四五分相似,但已经皓首白须的太师比干一阵风似地卷入了大殿之内。
老者正见帝辛摇摇晃晃之态,顿时满面怒色,斥道:“大王竟在白日纵酒至此?!
微、箕称大王耽于享乐,纵情声色,日日与一妖妇欢饮嬉戏,不理朝政,我原本不信,而今再看,竟果真如此?!”
帝辛披衣侧对比干,闻听比干劈头盖脸一通斥骂,言辞之间的贬低与轻看简直要漫溢出来,他胸口绞痛,而不能以手揉压纾解,心中发寒,更无从分辩言说丝毫,是以冷眼向比干,道:“寡人临朝,朝中阿衡皆抱病在家休养,偌大庙堂之中,不过寡人一人而已。
寡人不在朝中,阿衡王臣倒能兢兢业业,日日聚于庙堂之内,商议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