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刑条罪罚自成汤先祖立国之时已然存在，阿衡判罚有理有据，奴无法争辩，只能任由阿衡拖走黑以行刑。

　　黑那时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承受这样的刑罚，就不可能活下性命了。

　　奴已做好了带回黑尸体的准备。

　　——但是奴的儿子最后却没有死，他被您手下的甲士送了回来。

　　当时您还只是一位年幼的王子，令您的甲士救下了黑之后，给奴带了话回来。您说，世事一直在不断变化，成汤之时，人们不知敬畏神灵，天下之间邪风蔓延，所以要以重刑来约束民众，使其知道敬畏。

　　至于如今，人人皆知敬畏神灵，而一个幼稚孩童，尚还是懵懵懂懂，只是因为丢弃了一些柴灰捏成的泥人在道路之上，便要行劓刑，更要斩断其手足，这样刑罚下来，那孩童怎么还会留下性命呢？

　　这样又怎能体现刑罚的效果，其命已绝，死后魂灵也只会懵懂无知，不解自身为何而死。

　　不如令他及家人打扫街道，将道路清理干净，这样以来，他在劳动中知道了自身犯下的错误，他的父母也会对他加以规训，而他又不必因此而丢掉性命，国家威严体统更得到延续，此岂不是一桩好事吗？

　　阿衡最终遵从了您的建议，所以使奴的儿子黑存活至今。

　　奴已有子嗣延续血脉，而奴如今已经老迈，为了您的威严与体统，留候在这里，又有何不可呢？

　　若是奴就此逃命去了，谁来为王执鞭，谁来为王驾驶车驾呢？奴的大王，莫非要徒步行于公道之上吗？”

第1508章 五千年来谁铸鼎（五）

　　远天间浮荡起了一层白光，天色将明。然而商王宫依旧被混沌黑暗笼罩着，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白发甲士驾驭着商王的车驾，自王宫正门长驱直入，守在宫门前的甲士从阴影中走出，跪倒在宫门两侧。

　　帝辛从车驾中探出头来，看向宫门左侧的那些甲士，出声问道：“寡人离开宫门的这段时间里，王宫之内情况如何？

　　恶来将军现在可已经苏醒了？”

　　跪倒在地的一众甲士中，为首的那一个毕恭毕敬地向大王回答道：“恶来将军已经苏醒了。

　　在您回来以前，天臣傩已经乘着另一辆车回来了。”

　　天臣傩乘车驾归回王宫？！

　　辛闻听甲士的汇报，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而今守在王宫中央祭坛之中，为商王行种种祭祀仪轨的贞人，只有帝辛亲封的天臣傩‘妲己’，甲士今时所称的天臣傩，除了指妲己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但是，妲己已经被他与午联手杀死。

　　九条性命尽皆荡然无存！

　　她又怎么可能还乘车驾回到王宫之内？！

　　“可是妲己回到了王宫中？”辛坐回车驾之内，纱幔遮挡住了他的面孔，外面的甲士只能听到他平静得好似无有情绪的声音，根本不知道他此时内心里泛起的层层波澜。

　　跪在宫门一侧的甲士认认真真地点头，向帝辛回答道：“妲己贞人回到了王宫之中。”

　　“……”

　　辛一时没有声言。

　　黑暗倾盖在宫门两侧跪倒的甲士身上，阴影遮蔽住了他们的面容，吞噬去他们半边的身躯。

　　他们跪倒在地上，犹如一座座木雕泥塑。

　　这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辛想及妲己死前也留下了一番话——除非将天下人尽皆斩绝，否则如妲己那般‘皇母降生之人’，依旧可以凭借自身遗留于天下人体内的根性，成功复生！

　　先前那一场场名义上是对‘天’的祭祀，其实主要祭祀的是妲己的‘皇母’！

　　那些在一场场周祭之中被夺去性命的奴隶，其实最终都奉献给了那位皇母！

　　皇母可是借着天下人的性命，重新用之抟成了妲己？！

　　“去祭坛。”

　　辛同白发甲士说道。

　　白发甲士恭敬答应，驾驶着车驾，穿过幽深的王宫大路，往层层宫墙笼罩、阻隔的中央祭坛而去。

　　守在宫门前的甲士们，眼看着大王的车驾远去，他们从地上站起身来，身影又徐徐隐入阴影中——那混沌的阴影里，浮漾着一丝丝细微的绒毛。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一根根所谓的绒毛，其实是一道道手脚被禁锢着的细长人影！

　　女娲的气韵从未因妲己殒命从商王宫中消褪半分。

　　也或者，妲己本也没有彻底被杀死。

　　王宫之中，死而复活的恶来，被重回宫中的帝辛一道旨意调动了，率领大批甲士往王宫中央祭坛奔涌而去。

　　不过一刻时间之内，王宫中央祭坛四面便被团团包围。

　　一队队甲士巡逻其间，搜寻妲己的身影。

　　很快，一队队甲士便从祭坛四周那些关押奴隶的地穴、囚室之中搬出了一具具尸骸。

　　尸骸堆满了广大的祭坛，浓重的腐臭气息充斥祭坛内外。

　　恶来遍身披覆甲胄，匆匆行至帝辛面前。

　　他身材高大，体格魁伟，面貌更是丑陋凶恶，常人面对恶来，首先胆气就折了八分，更何况恶来如今乃是一尊真正的、靠自己修炼而成的人神，其驾服万兽，自身亦带着浓重的狞恶野兽气韵，更令人胆战心惊，不能与之相对。

　　但是，如今的恶来面色却有些憔悴，眼神更是消沉。

　　他依旧恭恭敬敬地向大王行礼，随后禀报道：“大王，我领手下甲士搜遍祭坛各处，除了在里面找到这数百具奴隶人殉的尸体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收获了。

　　妲己并不在这里。”

　　“妲己本已经被我和午联手杀死，她本来也不该再出现在王宫中央祭坛之内，但守门的甲士先前却禀报寡人说，此前妲己已经回到了王宫中来。”辛看着恶来，缓声说道，他眉宇之间的担忧，并没有因为恶来未在王宫祭坛之中寻得妲己影踪，而消散半分。

　　“午？”

　　恶来注意到大王提到了一个他从未听闻过的名字。

　　他随后就将注意力从这个名字上转移开了，思忖片刻，向辛说道：“假若王与午真正杀死了妲己，她又是否会再‘死而复生’呢？

　　妲己来历神秘，我这样的人神，完全无法抗御她的侵袭。”

　　提及此节，恶来眼神有些黯淡，在当下夜间宫内发生的一场争斗之中，他引以为豪的人神体魄，根本未有抗御妲己太久，便被那无孔不入的细长人影绒毛侵袭，自身的象升顷刻间委顿下去，而后为妲己所杀。

　　后来之事，恶来印象全无。

　　他苏醒以后，只知道是大王向妲己求情，用自己的鲜血洒在了他的伤口之上，以此法将他救活了过来。

　　“不能抵御妲己进逼，不是你的过错。

　　寡人当时重伤垂危，若不是你与众多甲士舍命护我，为我牺牲，如今寡人早已成为妲己的傀儡了。

　　幸亏有你与麾下挡在前面，才能令寡人夺得一口喘息之机，才有了后来寡人解决身上灾患伤势的事情啊。”帝辛看出了恶来的消沉，“妲己手段的恐怖，正来自于她先前从未完全展露出来过，令我们觉得那般手段神秘未知。

　　也有你的人神体魄确实有大缺陷，可以为她所趁的原因。

　　如寡人如今，恢复伤势，以完整人王体魄应对妲己，却已经不吃力了，更何况如今还有你在旁协助寡人呢？

　　今时妲己既然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她说不定还会再卷土重来。

　　你与我何妨联手再与她争斗一次，检验寡人今下的言辞呢？”

　　大王眼中光芒灼亮，映现出内里的刚强灵魂，恶来对上大王的目光，便不知不觉被大王几句话所鼓舞，心神重新振奋了起来。

　　是啊，妲己如今竟然有可能死而复生了，那这岂不正是自己从她身上验证自身‘人神体魄’缺陷的最佳时机吗？

　　更何况，大王如今体魄之上的伤势已经恢复！

　　还有什么是与当世最强大的人王联手，为人王效死更酣畅淋漓的事情？！

　　“如若还能再次遇到妲己，来一定全力以赴，为大王效力，再杀死她一次！”恶来语气铿锵有力，眼中火光闪闪，他环视四下——在他带来的众多修炼大王亲授‘人神法’的甲士以外，还有许多原本守备宫廷的甲士。

　　那些甲士一被恶来目光照到，就变得鬼鬼祟祟的，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宫墙下的阴影里，但是他们即便躲在阴影之中，窥伺的目光依旧没有断绝，源源不断地从各处阴影里投射到恶来与大王的身上。

　　这种目光，如同一根根黏腻的毛发，在无声无息之间，好似就粘在了恶来浑身上下，让他难受至极。

　　他因此心生警惕，压低了声音，向大王说道：“大王，自妖妇入宫以来，宫中侍女、侍卫大多数都有了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变化，妲己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侵袭他们。

　　这些人，说不定已经变成了妲己的傀儡了。

　　所以您在回宫之时，是否有可能遇到了妲己的傀儡，向您声称妲己已经回宫——但实际上，若妲己死而复生，可能并不在王宫之中，而是去了其他的地方？”

　　“她会去何处？”

　　帝辛喃喃低语了刹那，忽然转首，与恶来对视！

　　二者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而今，周国方伯‘姬昌’前来殷都拜见帝辛，他的来意，辛已然洞悉，甚至于姬昌可能会有的应对，更在辛的预料之中——姬昌极可能会以自身换取九国质子平安回归各自方国！

　　这是当下周国困局之中，最为高明的解法！

　　而姬昌若有如此应对，连辛亦不知该如何回应——是以他对姬昌避而不见，暂时将他安排在了别的宫室之中居住，但对作为周国质子的‘考’，及其他八国质子，都严加看管了起来，暂时关入囚牢之中，避免姬昌有见到自己子嗣以及八国质子的机会。

　　妲己先前作为天臣傩的时候，一直试图献祭‘考’这样贵胄人王之子。

　　其将考作为献祭牺牲，根本也不是为了帮助辛缓解伤势，而是另有其他图谋，她自身在一场人祭之中得到的好处，远远大于帝辛——如今，她死而复生，或许实力大大衰弱，若将考牺牲献祭去，或能恢复实力，更引动商、周之间就此发生大战，辛的所有筹谋，就此付诸东流！

　　不论是为了给自己‘报仇雪恨’，还是为了恢复自身，妲己都极有理由去抓走考！

　　她甚至能以考作为要挟，令姬昌与她合作！

　　帝辛心念转动之际，恶来开声说道：“大王，我领甲士前去，将考带回王宫中来！”

　　“已经晚了。”辛闻声摇了摇头，“若事实如此，妲己令守备王宫的士卒故意散播假消息来迷惑寡人的话，待到寡人现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或许已将事情做成了。”

　　即便意识到当下局势惊变，情况于自身可能极为不利，辛的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接着道：“王宫内外守备的甲士，虽然被妲己侵染，自身元根逐渐被妲己的气韵掏空，但他们对寡人的忠心，寡人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们只要还保留着作为人的意识，便不可能在大事之上欺骗寡人——这也是寡人依旧留用他们，没有将他们驱逐出王宫的原因。

　　所以，他们或许真正见到妲己回宫了。”

　　大王的话语，却令恶来迷惑了起来。

　　恶来道：“那妲己现在要是就在宫中的话，她又会藏在哪里？现在正在囚牢之中的‘考’，难道其实也没有危险，不会被妲己抓去吗？”

　　辛笑了笑。

　　他想起妲己身后那九道狐尾。

　　每一道狐尾，都代表了妲己的一条性命。

　　“妲己，只有一个吗？”辛向恶来如是说道，他指着祭坛边缘摆放的一尊等人高的四足方形祭鼎，令恶来将那青铜大鼎搬运到自己近前来，而后有士卒往鼎下投入薪柴，往鼎中注入水液。

　　鼎中之水在烈火烘烤之下，逐渐沸腾了起来。

　　辛将双手伸入那沸腾的水液之中，双臂却毫发无伤，反而是沸腾的水面逐渐平静了下去，变得幽暗而深沉，犹如一面漆黑的镜子——他的目光落在那面‘镜子’之上，心意转动之间，那面镜子下，深沉的黑暗中，便跟着响起了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