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司衙门出来,赵峥心里头沉甸甸的,既担心郑经的安危,又担心惊涛枪会扛不住劫火炙烤。
后者他暂时没辙,前者么……
好吧,前者他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真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想到办法,郑成功也不可能坐视儿子被困异明。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回家等消息了。
这么想着,心下愈发气闷,牵着驴车调了个头,又同守门的旗官打了招呼,赵峥正准备赶着车回家,却在前面官庙入口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秦可卿身边的徐妈妈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看她守着驴车一副百无聊赖的架势,显然并不是主动前来,而是作为跟班一起过来的。
也就是说……
秦可卿此时正在官庙里?
秦可卿会私自外出,赵峥倒是并不奇怪,毕竟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女人。
但是特意跑到官庙来……
对于异界来客,官庙倒也确实能算个‘景点’,但赵峥仔细观察那徐妈妈的动作神态,又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她所展露出来的极度不耐烦,绝不是第一次来‘参观景点’时应有的模样。
略一沉吟,赵峥并没有上前与那徐妈妈相认,而是悄默声的赶着车离开了——虽然北司里知道这事的不少,但他可不想在和张玉茹谈婚论嫁的当口,把外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官庙内。
蒙着淡蓝色的面纱的秦可卿,在宝珠瑞珠的左右护持之下,正一座座神像之间来回徘徊,偶尔会停驻脚步微微仰头,看似是在瞻仰神像,实则却是在闭目体会着什么。
就和赵峥猜测的一样,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武庙了,甚至除了这北司武庙,她还去过南司、贡院的文庙。
可以说最近这十来天里,她转遍了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官庙,甚至单只是这北司武庙就来了三次。
北司武庙也是她头一个逛的官庙。
当时正赶上秦钟休沐,秦可卿又因为赵峥回乡祭祖,自觉少了枷锁拘束,于是姐弟两個便结伴出游,想要领略一下大明京城的风光。
之所以会来官庙参拜,还是出自秦钟的提议。
不过秦钟当时想去的是文庙,后来因为距离和时间上的考量,才退而求其次来了北司武庙。
虽然是陪弟弟来的,但看到武庙里供奉的,有不少人都是陈汉史书上记载的‘贼将’、‘叛将’、‘降将’,秦可卿也忍不住遐思万千、神游物外。
这本来也无甚出奇,最多也就是对‘成王败寇’四字有了切身体验。
然而当天晚上,秦可卿却莫名梦到自己在官庙里独自寻找着什么,等到一无所获的醒过来,更是满心的怅然若失,就好像三魂七魄有一部分被丢在了庙里。
她当时就有重回官庙的冲动,但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成行。
结果第二天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
这下秦可卿可就按捺不住了,不顾宝珠瑞珠的劝阻,再次来到了北司武庙,尝试着像梦里那般在大殿里来回寻索。
或许是强烈的情绪引发了错觉,又或者是冥冥中确有其事,反正秦可卿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能和这些神像建立某种联系,甚至可以互相沟通。
只是真想要与其沟通时,却又好像隔了一层。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夜里赶路,遇到了带着凶器的陌生人,大家都对其避之唯恐不及,对方越是竭力想要靠近,众人就越是惶恐的想要逃避——而在这官庙里,秦可卿扮演的就是那个带着凶器的陌生人。
而秦可卿莫名其妙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能与其中一座神祗成功进行交流,就会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种预感,让她有些惶恐不安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她觉得这个状况十分诡异,所以一度想向宝珠瑞珠倾诉,可又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两人只怕再也不会让她接近官庙。
所以最终她选择了瞒下此事,以人在他乡孤独寂寞,希望求诸于神佛寄托心灵为由,每天徜徉在各家官庙,希图找到能与自己进行交流的神祗。
虽然直到现在也没能成功,但这十来天尝试下来,倒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无所获。
来回绕了两圈后,秦可卿再度驻足在忠贞侯的神像前,北司武庙供奉着先贤七十二位,本朝武将二十三人,在这小一百个神像当中,秦良玉是绝无仅有的女子。
也不知是不是同性同姓之间更容易沟通的缘故,秦可卿感觉自己与对方的隔阂,要远远小于其它神像。
可惜这层隔阂依旧难以跨越。
秦可卿尽量凑近神像,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与忠贞侯建立交流联系,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难道是必须要进行什么仪式?
又或者需要先支开别人,独自来官庙里参拜?
可问题是这两样她一件都做不到。
退后半步再度端详了神像一番,秦可卿满心失落迷茫的转身向庙外走去。
瑞珠宝珠急忙追随在侧,见小姐出了官庙愈发失魂落魄,瑞珠犹豫着就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宝珠扯着袖子拦了下来。
只听宝珠悄声耳语:“姐姐别急,大爷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瑞珠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鹅蛋脸腾的一下子就红透了。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家中,主仆三人下了车,那徐妈妈便去车马行归还驴车。
赵峥倒是有想过给她们配车,但四人都不懂如何养护牲口,最终只能作罢——好在车马行离着不远,租借起来相当方便。
宝珠拿了钥匙想要上前开锁,结果却发现门上的铜锁不翼而飞,她试着推了一把,那院门立刻应声而开。
正在葡萄架下打盹的定春闻声抬头看来,与宝珠四目相对,见是熟人便又懒洋洋趴了回去。
“呀~!”
宝珠则是欢呼了一声,激动的回头对秦可卿道:“小姐,大爷回京城了!”
听说是赵峥回来了,秦可卿初时也很是高兴,提着裙子快步冲进院里,但到了二进月亮门处,喜悦的心情却渐渐被犹豫彷徨所取代。
自己在官庙的奇怪感受,要不要透露给赵峥?
虽然两人都已经最亲密的男女关系了,但秦可卿还是能觉察到,赵峥似乎对自己隐约有些提防。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赵峥看过《红楼梦》的缘故,便忍不住往癞头和尚的事迹上想——那癞头和尚来到异界后变成了杀人怪物,是不是意味着陈汉的人都有这样的潜质?
那自己试图和神明沟通,会不会也被赵峥认为是即将变成妖魔的征兆?
这般想着,她是一步慢似一步。
眼见好容易到了院子中央,忽见正中门帘一卷,赵峥劈头盖脸的喝问:“好端端的,你三番五次跑去官庙作甚?!”
第392章 仙姑
赵峥这话自然是在诈她。
但秦可卿一听之下立即就慌了神儿,她骨子里虽是个不安分的,但更多是冲动行事,并不是真的胆大包天。
当即也顾不得是在院子,噗通一声翻身跪倒,惶恐叫道:“公子爷饶命、公子爷饶命,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这才……”
后面瑞珠宝珠见此情景,也都是大吃一惊,错非是她们这些天一直跟在秦可卿身边,单看她那战战兢兢模样,恐怕都要怀疑自家小姐已经红杏出墙了。
可既然不是红杏出墙,小姐又怎会被吓成这副模样?
赵峥确认这里面果然有蹊跷,立刻冷哼一声,拂袖道:“滚进来说话!”
说着,自顾自进到了堂屋里。
秦可卿腿都软了,还是瑞珠宝珠上前扶了她一把,这才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等进到屋里,赵峥回头一个眼神扫过来,宝珠便忙拉着瑞珠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瑞珠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又扯着宝珠追问:“你说小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怎么就被吓成那副模样?!”
“姐姐稍安勿躁。”
宝珠悄声宽慰道:“这些天咱们都跟在小姐左右,除了神思不属之外,也没见她有什么逾矩之处,料想把事情说清楚就好——就咱们小姐这相貌身段,只要不是红杏出墙,谁舍得将她如何?”
瑞珠却兀自放心不下,犹豫着想要凑到门前偷听,结果贴到门缝上才发现,赵峥与秦可卿已经转到了隔壁卧室里。
她正想着去窗户那边儿,就被宝珠死死扯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再说里间。
听秦可卿跪在自己脚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招供出来,赵峥不由陷入了沉思当中。
类似的情节他从小到大听过不少,什么误入荒郊野庙,忽然发现自己能和神像交流;什么半夜突然梦到某个神祗、或是某处与神祗有关的所在。
这些故事毫无例外,最后都会和邪神扯上干系,故事的主角也总会落得一个害人害己的悲惨下场。
然而……
秦可卿去的可是官庙,而且还是京城的官庙,再怎么说也不该和邪神扯上干系才对,否则整個锦衣卫系统,岂不早从根儿上烂透了?
常年累月在官庙工作的庙祝,冥冥中也会感受到神祗的存在,关键时刻甚至能借助愿力‘请神上身’。
但秦可卿却是头一次去官庙,就建立了某种特殊联系。
这显然不具备普遍性,也就是说她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
“爷。”
正想到这里,忽听秦可卿软糯道:“我暗里也曾用过骨粉、吉钱等物,并没有发现中邪的迹象,所以才会……奴奴以后乖乖在家,再不出去就是。”
边说着,边用瓷器般细腻无瑕的脸蛋,在赵峥的小腿上轻轻蹭动,一双美目斜挑着向上望来,水汪汪的充满了祈求与期待。
不知何时,那裹着饱满的衣领也松弛下来,居高临下便可尽收山峦锦绣。
这小蹄子最会卖弄风情!
但在弄懂秦可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赵峥可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伸手将她拉起来,按坐在对面,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就在秦可卿被看的心下忐忑、十指紧扣之际,赵峥忽然问道:“你可曾见过一副画?好像唤作什么春睡图来着。”
秦可卿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念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嗯?”
赵峥微微挑眉,示意秦可卿解释。秦可卿忙道:“我陪嫁的嫁妆里倒确有一副《海棠春睡图》,旁边还专门配了这副对联——不过已经连同其它嫁妆一起烧掉了。”
顿了顿,又轻咬着唇补充道:“其实我是被秦家收养的,那画和对联在秦家捡到我的时候,就在襁褓里放着,所以才会被当做陪嫁,以便我日后有机会与亲生父母相认——这件事莫说瑞珠宝珠,连钟哥儿都是不知情的。”
她是为了取信赵峥,这才将心底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
但赵峥其实早就知道她不是秦钟的亲姐姐,若不然也不会惦念着想让她与秦钟分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