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为此自责倒也正常,但是赵峥感觉她现在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着实有些超出应有的范畴了。
甚至看上去,竟有点无助孩童的感觉。
他猜的没错,柳如是之所以这般悲伤,除了悲痛自责之外,更多还是因为精神创伤的后遗症。
当初她出手解决那人偶后,一时不察被海量的情绪灌入,又与自身的遗憾融合到了一起,以至于直到现在还留有后患。
而顾横波的突然离世,又再度触动了那未曾消散的负面情绪。
说来这也要怪柳如是自身经验不足,她虽是积年地境,但这么多年有钱谦益在身边护持,根本就没有对敌经验,若不然也不会着了区区人偶的道,而且到现在都没能排除干扰。
虽然此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但赵峥瞧她情绪不对,也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
可他又不适合一直陪在柳如是身边。
想了想,他提议道:“若不然差人把钱三十七喊来,让她陪你去龚家吊唁?”
“不妥。”
柳如是虽泪眼婆娑神情恍惚,但还是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主意:“淑英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尤其不能与你任何接触。”
赵峥这才想起,陈梦雷引发的那场风波还没过去。
这时候自己身为当事人之一,确实不方便再与钱三十七打交道——不过柳如是这话的另外一个意思,也就是不希望自己离开。
女人脆弱的时候,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哪怕是地境高手也不例外。
可这下子赵峥就犯了愁,提醒道:“可你总要去龚家吊唁吧,到时候我可没办法陪在你身边。”
柳如是沉默半晌,才道:“那你先陪我去见一个人好了。”
陪?
这是要把自己介绍给谁不成?
赵峥有些打怵,与柳如是暗通款曲是一回事,但要介入她的朋友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昨儿才欢愉了一晚上,他也不好做那拔吊无情的人,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于是柳如是调了辆车,两人乔装打扮从后门离开,一路低调的,来到了某处庙宇。
“吴氏家庙?”
赵峥念出那上面的匾额,不由诧异道:“这年头还能大张旗鼓的建家庙?不是早都被推平了吗?”
“到了一定层次,总会有些特权的。”
柳如是的状况比之先前好转了不少,强打精神解释道:“这里是平西将军的家庙。”
老乌龟的家庙?
赵峥心虚的把毡帽往下压了压,若是被吴家先祖知道他和刘甯的事,只怕非得当场揭棺而起不可。
这时打从里面闻讯走出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看着要比柳如是大了不少,但却悲声唤着‘姐姐’。柳如是也快步迎了上去,两个妇人当场抱头痛哭。
好一会儿,柳如是才在对方的提醒下,这才有些扭捏的介绍道:“圆圆,这就是你一直想要见见的状元郎。”
转回头看着赵峥,却又不知该怎么介绍陈圆圆才好。
陈圆圆款款一礼,道:“原来是状元郎当面,妾身这厢有礼了。”
原来是陈圆圆!
对于这个世界的其它人而言,柳如是的名头远远大过陈圆圆,唯独在赵峥这里恰恰相反,毕竟原本历史当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实在是太有名了。
这让赵峥一面还礼,一面忍不住仔细观察对面的妇人。
同为秦淮八艳,同样是嫁入豪门,在柳如是身上,你还能找到一些旧日光影,但这陈圆圆看上去却是铅华洗尽,莫说是风尘气,连烟火气都不剩多少了。
瞧着就像个慈眉善目、勘破世情的出家人。
而看她淡定的态度,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与柳如是的私情——如果是在以前,赵峥肯定会大为紧张,但钱谦益自己都不在乎,甚至还专门弄了个仙人指路,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陈圆圆本想请二人进去吃杯茶,但柳如是心系顾横波,不想要在此耽搁太久,于是力邀陈圆圆与自己同乘。
陈圆圆回到庙里取了奠仪,这才同柳如是一起上了车。
看看那前面赶车的状元郎,她挽着柳如是的胳膊悄声叹道:“姐姐可真是胆大包天——不过这状元郎的风姿,也确实配得上姐姐。”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说来还不都是你撺掇的?”
柳如是说着,又叹气道:“谁成想媚儿竟就这么走了,若早知道,我就该另想别的办法,把那寄托了她爱子之情的木偶封印起来,好歹还能存个念想,不至于……”
说着,又忍不住垂泪。
陈圆圆在一旁也忍不住连连叹息,她与顾横波、董小宛的关系,远不如柳如是亲近,当年与董小宛之间甚至有过龃龉,但毕竟经历相近,这么些年下来也早就释然了,剩下的只有物伤其类的悲凉。
却说赵峥赶着车一路寻至龚府,离着约莫还有半条街远,就见龚府门外停了不少车驴。
他下意识放缓了速度,正要把头上的毡帽再压低些,免得被人认出来,忽就听后面有人扬声道:“前面可是柳先生的车架?”
这是遇到熟人了?
柳如是挑开窗帘扫了一眼,旋即便道:“是小宛,快停车。”
赵峥控制车在路边停好,那边冒家的车也贴了上来,董小宛没等丫鬟摆好台阶,就撑着车辕跳了下来,凑到近前悲声道:“姐姐,她、她怎么……咦?你是状元……”
因为方才看陈圆圆的态度,明显是早就知道自己和柳如是的事情,所以面对同为秦淮八艳的董小宛,赵峥也便没有刻意隐瞒,甚至还好奇的端详了一番。
不想董小宛看到驾车的是他,却顿时面露惊容。
糟糕,看来这个并不知情!
赵峥暗叫一声不妙,正想打断董小宛,陈圆圆突然从里面探出头来,招呼道:“有什么,且到车上再说。”
“是你?”
董小宛微微一愣,旋即又看向了赵峥,似乎是明悟了什么,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终幽幽一叹,这才抓住陈圆圆伸过来的手,上到了柳如是车内。
不想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凑齐了秦淮三艳。
赵峥暗暗松了一口气,想想还是觉得不够稳妥,于是悄悄扯下一块内衬,遮住了口鼻,这才继续赶着车往龚府行去。
第398章 临终上表
却说董小宛到了车上,有些不自在的斜了柳如是一眼,正犹豫要不要旁敲侧击探问一下,柳姐姐和那赵峥是什么关系,忽听对面的陈圆圆好奇道:“你怎么会认识状元郎的?”
“跨马游街那天,恰逢我家老爷休沐,我们便在临街茶楼包个雅间。”
董小宛态度冷淡的答道,当年她与冒辟疆结识在前,对其情根深种立誓非其不嫁,冒辟疆中途却一度同陈圆圆谈婚论嫁,若不是陈圆圆被别人抢先赎走,说不定她与冒辟疆就此无缘。
如今虽然往事已矣,可要让她对陈圆圆笑脸相迎,却是万万办不到的。
陈圆圆虽然早就放下了,却也不愿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一时车厢里又陷入沉默。
柳如是见气氛有些尴尬,只得压下纷乱的心绪,询问道:“冒大人与龚大人相交莫逆,却怎么只你一人前来吊唁?”
董小宛面对柳如是,那就又是另一种态度了,伸手握住柳如是的柔荑,解释道:“得到消息的时候,我家老爷已经去了衙门,我等不及他回来,所以才独自赶了过来。”
说完,又对柳如是道:“姐姐的气色怎么这般差?”
柳如是抬手轻按太阳穴,苦笑道:“一时伤心,触动了先前留下的旧伤,若不然,今儿也不会让你瞧了笑话。”
说着,冲着车外扬了扬下巴。
说实话,此时稍稍压制住情绪后,她也有些后悔拉着赵峥一起来龚府吊唁,可既然已经被小姐妹撞破了,她也没想过要继续隐瞒,而是选择了坦然面对。
董小宛暗叹一声果然。
作为欢场里出来的女子,她对这种事情有着天然的敏感,虽然对于柳姐姐的选择并不认同,但面对柳如是这般坦然的态度,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这时马车忽然放缓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挑起半边,赵峥探头提醒道:“外面的情形好像有些不对,突然一下子走了不少人。”
三女闻言忙都向外观瞧,果见前面乱哄哄的正做鸟兽散。
“莫不是龚家又出了什么意外?”
柳如是催促道:“快些把车赶过去!”
赵峥答应一声,催动大叫驴选了处刚腾出来的车位,停稳后先把台阶摆好,然后就准备去栓好缰绳。
“你不用在这里等着。”
柳如是边往下走,边对他道:“一会儿我坐小宛的车回去就好。”
“可这……”
赵峥冲龚家突然清净的门庭指了指,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柳如是心中熨帖,却还是摇头道:“放心吧,真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牵连不到我们几个外姓妇人头上。”
说完,便拉着董小宛、陈圆圆两个从侧门进了龚府。
赵峥略一犹豫,最终却没动地方。
本来他也担心会被人瞧出来,但现在聚在龚府内外的人少了大半,危险也降低了不少,再加上遇到这种事情,正是刷分的好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且不提赵峥如何在外等候。
却说柳如是等三人入府之后,先暗中观察了一番,发现与顾横波有关的一应布置,都是按照正妻的规格来的,不由暗赞童夫人当真是虚怀若谷。
以前还能说是有龚鼎孳压着,如今龚鼎孳已死,她还能这般对待顾横波实属不易——要知道这些年因为顾横波的缘故,龚鼎孳可没少冷落她这个正室夫人。
不过龚府果然是出了意外,吊唁的宾客少了一多半倒罢,连服丧的亲戚都比预料中要少,而且大多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难道是夫妻两個有尸变的征兆?
可这种事对于平民百姓是大事,对龚府来说却算不得什么麻烦,随便找两个专善驱邪的儒修就能完美解决。
柳如是满心疑窦的通名报姓,不多时一个老妇人便引着两对儿中年夫妇迎了出来。
这老妇人便是龚鼎孳的正妻童氏,而那两对中年夫妇则都是童氏的儿子、儿媳。
见童氏上前行礼,柳如是急忙将她扶起,柔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姐姐千万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悲伤。”
童氏缓缓摇头:“老爷也病了有些时日子,不算横死,说实话我也早有预料,倒是顾妹妹……唉,走吧,我带你们进去给她上柱香。”
她说着,往里相让。
身后儿子儿媳也忙都附和,但看神情动作都透着心不在焉。
柳如是不动声色,带着董小宛与和陈圆圆去到灵堂给龚鼎孳、顾横波两个上了香、烧了纸,又提出要瞻仰顾横波的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