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就肃然抱拳道:“赵兄教训的是,是刘烨过于矫情了,但无论如何,为了重振家族,洗脱父亲留下的污名,刘烨都必须要有所作为——因此今科武举,我势在必得!”
赵峥原本见他言辞恳切,就想着进一步激发他的羞愧之心,让他在武举当中瞻前顾后进退失据。
毕竟双方除了利益之争,更有着深仇大恨,如果可以的话,赵峥不仅想在武举上当众击败他,更希望能一举击溃他的精气神,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如此这般,才算是稍稍报了父仇!
不过很可惜,这刘麻子能被后世那么多人吹捧,显然也并非毫无原因,竟然这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重新坚定了意志信念。
虽然不想承认,但若是没有后世几十年的记忆,赵峥自问是做不到的。
他暗暗拔高了对刘烨的重视程度,然后一脸不屑的拂袖道:“你是不是还想说,等你以后有了权势,再来弥补就方便的多了?呵~少自欺欺人了,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说什么弥补?算什么赎罪?!”
说完,也不给刘烨反驳的机会,直接转头就走。
刘烨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唤住赵峥再解释两句,最后却只是无奈一叹。
“玄康。”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呼唤他的表字。
刘烨回头见是二舅舅关国维,又见他面色阴鸷的看向赵峥离开的方向,不由正色道:“二舅舅,真定官民本就对咱们心怀怨愤,可万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关国维听出他话里警告的意味,摇头道:“我不过是恼那小子出言无状罢了,反正过几日他就会败在你手下,到时候什么气都出了,我又怎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刘烨闻言摇头:“听闻此人曾力克两具铁尸,若是真的,我只怕多有不如。”
“你怎么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关国维生怕他信心动摇,急忙道:“我方才已经打听过了,不过是两具半吊子的僵尸,其中一具披了件铁甲罢了——亏他们也敢吹是什么力克铁尸。”
说着,又愤愤不平的抱怨:“你自小就奇遇不断,若不是遭人嫉妒排挤,凭你的本事大可在顺天府一鸣惊人,如今被迫来了这穷乡僻壤,难道咱们还要受那些泥腿子的欺辱不成?”
想到在京城受到的羞辱,刘烨不由黯然。
旁人的嫉妒排挤倒罢了,真正让刘烨伤心的,是原本倾慕已久的女子,在听闻平西将军有意保媒后,竟当街拦住他的去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斥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言语极尽羞辱之能事!
刘烨黯然神伤的同时,忍不住也看向了赵峥离开的方向——倘若自己能有此人三分姿容,应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话分两头。
另一边,赵峥也终于找到了熟人——上次曾一起去通天河做调查两位女总旗。
当时来去匆匆,赵峥又主要是跟在陶千户身边,所以双方其实也没怎么打交道,但仗着身材相貌上的绝对优势,两位女总旗都是敞开胸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赵峥先前猜的一样,新任知府陈廷敬陈大人,果然是和查案的钦差一起赶过来的。
查案的钦差有两位,都是鹿鼎记里出过场的熟人,正使是津门水师副将、直隶按察司指挥同知施琅;副使是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吴应熊。现如今施琅正带着大部队,屯驻在行唐县和三家岛,吴应熊则是陪着陈敬廷一起来到了真定城。
赵峥听了心下暗凛,指挥佥事是正四品,虽然没有像施琅那样担任专门的差遣,很可能只是个闲职,但也从侧面证明吴三桂的地位不低。
若是吴家从中作梗……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非武举,赵峥紧接着又问起了门外跪着的锦衣卫军官。
根据女总旗们的说法,陈大人后半夜入城后,就将所有涉案的人员全都召集到了府衙,然后文吏们被带进去一一审问,武官们则一直在外面罚跪。
如此区别对待,也不知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这时就听院子当中有人大声呼喊,让真定府的生员集合列队。
赵峥忙辞别了那两位热情的女总旗,朝着院子正中的广场走去。
那广场上已经聚集起百余人,看到赵峥之后,众生员纷纷主动打着招呼。
那刘烨也从角落里赶了过来,远远冲着赵峥拱了拱手。
赵峥却是理也不理,只顾与其它生员还礼寒暄。
他所到之处,左右无不退避三舍,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站到了最前排。
盖因经过昨天的发酵,赵峥请来‘仙人’查出尸蛊,以及独斗两名铁甲尸的经历,早已经传遍了真定府,如今都默认他是生员里的头牌人物,武举头名最有力的竞争者。
后面刘烨见赵峥未曾理会自己,倒也并不着恼。
迈步想要进入队列当中,却被两个生员挡在了最外层。
其中一个还回头给了他个白眼,那表情仿佛在是在说:人家赵公子英姿勃发鹤立鸡群的,插个队也就罢了,你一名不见经传的丑汉,怎么也好意思腆着脸往前挤?
刘烨无奈,只好站在了队伍末尾。
又过了片刻,一百六十多个生员就差不多到齐了——算上行唐、新乐等县的,这一届武举生员约莫有两百出头。
这时就见客厅里走出一位绯袍文官,料来应该就是陈敬廷陈知府。
那陈知府停在台阶边缘,远远的冲着众人一挥袍袖,便有墨汁如雾气般涌出,等墨雾弥漫开来,半空中又仿佛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画笔,将那墨雾飞快勾勒成了一座水墨丹青的舞台。
见此奇景,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赞叹。
陈知府这才又负手向前,一步步跨上了那水墨舞台,居高临下环视众人。
受他气势所摄,台下的惊呼声霎时收敛。
所有人屏气凝神之际,就听陈知府扬声道:“真定府遭逢大难,千头万绪都等着本府酌情处理,故此本府也不与尔等赘言,我今日召集尔等,乃是准备将武举府试提前举行——尔等若有意见,不妨当众说来,若合情合理,本府自会采纳。”
说着,再次环视全场。
虽然武举提前召开,让众生员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但其实前后也不就差了半个多月,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故此陈敬廷等了片刻,并无一人站出来质疑,于是他点头道:“既如此,本届武举便定在五日后召开,尔等回去好生准备吧。”
说完,又扬声道:“哪个是赵峥?”
说话间,目光其实就已经锁定在了赵峥身上。
赵峥忙越众而出,拱手道:“生员赵峥见过府尊。”
陈敬廷又定定打量他片刻,再次点头道:“果然是龙章凤姿的少年郎——本府有事相询,你且随我入内详谈。”
第46章 忘了定时
赵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绕过了那水墨舞台,在大厅门外垂手侍立。
就见陈知府一步步的迈下台阶,离开那水墨舞台之后,顺势挥手一拂,那水墨舞台立刻无声无息的向内坍塌,眨眼间就从数丈方圆,坍塌成了鸡卵大小的一块墨锭。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陈知府头也不回的进了客厅,赵峥也急忙跟了进去。
至于那墨锭,自有陈知府的亲随小厮上前收取。
到了客厅里,赵峥原以为陈知府会坐到书案后问话,谁知他走到正当中就站住了脚,转过身招手道:“你且近前来。”
赵峥不明所以,但还是拘谨的走到了近前。
陈知府抖开宽大的袍袖,将一只手摊在赵峥面前,又道:“伸手。”
这是做什么?
赵峥心下暗暗忐忑,生怕这陈知府有什么曲折爱好。
但一府之尊的命令他也不敢不听,只能硬着皮头把手搭了上去。
初时赵峥只觉得陈知府掌心温润,但很快,一股冷冽的寒气就顺着他的血管经脉席卷全身,一瞬间不止是四肢百骸,连思维能力都仿佛被冻结了。
赵峥甚至都以为,自己已经化为了一座冰雕。
但事实上,他只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就从冰封的错觉中恢复过来。
“不错,当真不错。”
陈敬廷松开他的手,面露激赏之色:“那刘烨据传是平西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在京城也是有名的后起之秀,不想你的筋骨根基竟还在其之上。”
说着,他这才绕到了北墙下的公案后面,边落座,边随口问道:“‘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典出何故。”
赵峥急忙答道:“出自孙子兵法火攻篇。”
“此利何解?”
“其上利国,其下利军。”
“奇正素分之欤,临时制之欤?”
“按曹公《新书》曰:‘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己五而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此言大略耳。唯孙武云……”
“凡人恶死而乐生……”
这些问题都是出自《武经七书》,属于武举必考的‘大义’类题目。
赵峥虽不是将门出身,好歹父亲曾做过总旗,《五书七经》自是从小通读过的,去年凭空多了几十年的记忆,更是让他对《武经七书》又多了几分理解。
故此对答如流,全无半点迟疑。
陈敬廷见连问了十来个问题都难不倒他,便又改口道:“设若夜间遭逢妖异,其形似魂非鬼,徘徊街市之上,逐生灵而吸取阳气,刀剑难伤,龙虎气亦不奏效,该当如何应对。”
这就算是武举里的策问了。
赵峥却不答反问:“城中可有上峰援军。”
“无。”
听了这个‘无’字,赵峥这才答道:“当寻鸡犬诱之,然后趁机疏散百姓,若能查其弱点,便疾除之;若不能,则尽量做好万全准备,周旋牵制,以候天明。
若天明妖异自行溃遁,当在入夜前究其根本,将其铲除;若不惧阳光,当一面查其行止,另寻它法,一面急报上峰,固守待援。”
这些应对之策,其实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却是相对较为稳妥的应对方阵。
更让陈知府满意的,是赵峥先问清了形势,然后又答如此简练,足见其思路清晰。
他又试着问了两个问题,见赵峥依旧对答如流,忽然话风一转:“适才本府所云的刘烨,你可知是何出身?”
此时赵峥比之先前,已然镇定了许多。
盖因他心下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至于猜的对不对,就看接下来的言语了。
于是拱手道:“今早曾有二人去寻生员家中,寻找寄居在我家的贡生关成德,此二人自称是刘烨的舅舅,故此生员已知其来历。”
陈敬廷闻言冷哼一声,又问:“本府听闻,你父亲亦是死在十年前那一役当中?”
“正是!”赵峥暗暗提起一口气,肃然道:“父亲的仇怨,赵峥一日不敢稍忘!”
“好!”
听陈敬廷赞了这一声,赵峥就猜到自己赌对了。